木女王的領地沿西北海岸向內陸伸展。以飛船山為中心,王國北部領土大致分布在北極圈以北兩百公里的地方,在剜刀戰敗之後方才被納入版圖。爪族世界氣候溫和,風景如畫,很像第一代人類文明誕生的古地球。當然,「氣候溫和」只是相對而言。即便是有暖流經過的海岸,極地的冬天也無疑是可怕的。島嶼被堅冰覆蓋,四處白雪深積,黑夜無窮無盡,風暴每每來襲,你甚至看不見一點星辰。
但到了夏天……明明是同一處地方,反差居然如此之大,全然超出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想像。積雪消融,小部分深藏於高山與冰川之中。這一年春雨充沛,綠意在森林、石楠叢和農田間蔓延,林木線以下的世界一片生機盎然。今日美麗更甚。雨停了,天空清澈明朗,只有幾朵白雲遙掛在海島上空。每一個晴朗的夏日,太陽始終位於地平線以上。中午,太陽就已走過半程,而後便是無止無休的午後時光。
天氣和暖!甚至可以說很熱!
拉芙娜和約翰娜運氣不錯,選擇在這一天去秘島南端的市場。她們從飛船山坐纜車來到山下,又乘輪船渡過了一千五百米寬的內海峽。就是那道海峽,將剜刀昔日帝國的首府與大陸隔開。不過現在,她們正走在寬闊的鵝卵石路上,盡情享受溫暖的陽光。
鎮上的共生體也都脫掉了夾克衫和綁腿。一個工作小隊由三個共生體組成,他們在街道一側一字排開,正在挖掘排水溝。即便是像挖溝這樣的簡單工作,那三個共生體也以一種超級組合的合作方式忙碌著。用鐵鏟挖土、裝進桶里、搬走,所有步驟一氣呵成,配合天衣無縫。
他們與剜刀和鐵先生時代的奴隸截然不同。當拉芙娜和約翰娜從旁經過時,超級組合注意到了她們,暫時恢複成三個彼此獨立的共生體,用人類語言大聲同她們打招呼。拉芙娜認出中間那位是剜刀-泰娜瑟克特手下的城市規劃師。
約翰娜和另外兩個共生體閑聊起來,他們的薩姆諾什克語說得不太好。拉芙娜跟規劃師交談了幾句,了解到一些近期的維修工作。對方問起一年多前就答應給他們的工具,她回答:「我們在能源供給上出了點問題,不過你還是可以指望在下雪前收到這批工具。」
兩個人類再次上路,朝秘島的商業街走去。「約翰娜,我想今天或許是自我們到這兒以來最美好的一天。」越過低矮的屋頂望向內陸,山峰高聳,飛船山上的新城堡彷彿從童話世界裡搬出來的一樣。城堡下方半山腰處,「縱橫二號」的船殼如綠蚜蟲般晶瑩剔透。
年輕的女孩微笑著說:「沒錯,今天確實好極了。」
她們與過往的爪族頻頻相遇,儘可能地相互避讓。鎮子的這個區域禁止馱豬和貨車通行,但空間依舊有限,對共生體來說只是勉強夠用。不遠處竟還有幾個人類。他們是所有孩子中最年長的幾個,如今都已長大成人,開始在當地工作。一瞬間,拉芙娜幾乎以為……「有一種重返文明世界的感覺呢。」她說。
約翰娜嘴上仍掛著微笑,同時面露疑色地說:「超限實驗室跟這兒完全沒有相似之處。」據拉芙娜所知,超限實驗室只是一片網格狀營房,位於一顆圍繞著紅矮星旋轉、沒有空氣的行星之上。「在去實驗室以前,」約翰娜接著說,「我們大多數人都來自斯特勞姆星。那裡有城市和公園,而這裡呢?雖然我已經非常習慣這裡,勝過其他任何地方,但我不明白它如何能讓你聯想起文明世界。」
關於斯特勞姆文明,拉芙娜有她自己的看法,經過十年的接觸和實踐,她對此更加確信,卻從來不曾向人吐露。於是她只是回答:「有時候是微小的細節,有時則是整體的印象。這裡既有人類也有異星生物,這在文明世界之外是很少見的。這裡的街道乾淨,寬得出奇,我知道共生體需要額外的空間,但……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座歷史遺迹公園,坐落在某個多物種聚居的星球上。我們不妨假設科技只是被隱藏了起來,或許就在我們今天要去的那些店鋪里。你就當這裡是斯堅德拉凱,遍布遊客陷阱,能讓你心甘情願地掏空腰包。」
「哦,那也不錯啊,因為我就是來買生日禮物的!」
拉芙娜點點頭:「這麼說,我們這趟行程帶著一個有建設性的目的。」孩子們非常看重他們的「生日」派對,雖然在具體日期上多少有些爭議,但生日對他們來說是連接過去的橋樑。她猶豫了一下,「但我們是在說誰的生日?」
「你覺得是誰?」約翰娜被表情出賣了,答案一目了然。
「內維爾?」
「沒錯。他今天出城了,去東溪谷考察貿易前景。內維爾在人類中間很吃得開,我知道他也想和爪族發展類似的關係。總之今天,我們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他買件禮物。」
拉芙娜笑了。一直以來,她對兩人的關係都很有耐心,但約翰娜今年已經二十四歲,而過完這個生日,內維爾就二十六歲了。在年長的孩子們當中,沒有誰能比他們倆更般配了。「那你打算送他什麼呢?」
「當然是那種適合白馬王子的禮物啦。」其實約翰娜已經有想法了。她比拉芙娜更常來這裡,她還向木女王和行腳打聽過那些偏遠地方才有的稀奇玩意兒。本來,剜刀並不打算將秘島作為他未來帝國的首府,但無論如何,這裡如今成了木女王領地的核心商業區。又因為與長湖共和國為鄰的關係,秘島一直都是體驗異域風情的好去處。
她們探訪了商業街上一家又一家商店,逛遍了卵石廣場上的夏季市場。約翰娜事先準備了一張清單,上面不光有木女王和行腳的建議,她的朋友雷吉娜和吉絲克——二人都已結婚——也幫了忙,就連內維爾本人也貢獻了意見。約翰娜買到一匹嵌花布料,共生體穿上後可以通過各個組件看到的圖案拼湊出完整的印花。
「這東西不太適合人類吧。」拉芙娜說。
「也許吧,但內維爾應該會喜歡這種點彩風格。它讓我想起了早期數碼風。」
在另一家店裡,她們看中一些鑲嵌在黃金和黃銅雕像上的次等寶石。雖然拉芙娜貴為王室成員,但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裡也沒人會為聯合執政的女王提供什麼「官方贊助」。作為一位中世紀統治者,木女王真可謂經濟領域的改革家。
「你應該特製一份禮物,就用那些嵌花料子。」
「好主意!」約翰娜說。她們拐進微微巷,小巷盡頭是拉森多針線行。這家小店原本只有兩層,如今在門前也搭建起臨時鋪面。小溫達·拉森多正跪在地上,幫一位顧客的新生幼崽穿上天鵝絨外衣。
「嘿,約翰娜!嘿,拉芙娜!」這個七歲大的孩子滿懷喜悅,不過沒有站起身來,「我現在沒空聊天,奴隸主正催著我幹活呢。」然後她拉著顧客,如同小鳥啁啾一般,說了些讓對方安心的話。
「但你明天會去上學的,對嗎?」拉芙娜說。
那個小女孩是第二代孩子中最年長的,她滴溜轉了轉眼珠:「會的會的,我今天休了一天假。不過比起乘法,我更喜歡縫紉。爸爸在那兒呢,媽媽在裡頭。」他們是本·拉森多和溫達·拉森多,也就是小溫達口中的「奴隸主」。
本比小溫達還要忙。這地方已經人滿為患,嘈雜的思想聲足以讓共生體頭腦麻木。莫非是今天的好天氣帶動了這股購物狂潮?
她們倆向本招招手,穿過臨時鋪面走進店裡。拉森多針線行里也有爪族僱員。事實上,這家店鋪原先的經營者叫針線,是個大部分組件都很年輕的六體。針線對於現在這種合夥經營的模式很是滿意,畢竟縫紉也屬於那類「問題職業」之一。不同的共生體一旦靠得太近就會頭腦發暈,因此在這種狹小的空間里,他們能輕鬆完成的事不多,除了開戰、做愛,更常見的就是雙雙昏迷。相反,人類做這種需要近距離服務的工作則非常理想。他們中每一個個體都和共生體一樣聰明,而且即便緊挨著顧客也能專心工作。這是人類與共生體的完美組合。融入當地,讓當地人需要他們,這一點極為重要,但拉芙娜總覺得拉森多一家融入得有點過頭了。人類必須重建科技文明,而不是滿足於量體裁衣。
今天的工作僅靠這幾個人類根本忙不過來。三個爪族裁縫坐在墊得厚厚的高台上,每個裁縫各自派出一個組件,盡其所能地為地面上的顧客試衣。在人類眼中,這個過程不免有些滑稽。分離出來的組件一身正裝,制服上別有長柄針,測量用的軟尺卷在領口的卷盤上。他們並非無法思考的單體,因為在墊子上正襟危坐的同伴一直俯視著他們,努力與他們保持聯繫的同時避免麻痹顧客的頭腦。地上的組件忙得不亦樂乎,不斷接收來自上層的指示。實際上,他們的肢體動作也沒比普通的狗利落多少。他們吻部前端緊閉,像一雙握起的脆弱的手;他們的爪子就和動物的一樣笨拙,儘管這些生物經常佩戴工具或鐵爪——也正因為如此,人類將其稱為爪族。
這幾個裁縫經驗豐富。地上的組件從肩頭卷盤上抽出軟尺,遞給顧客。檯子上的組件發出指令,如果此時顧客沒有因為外來組件靠得太近而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