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PART TWO

飛船山之戰三年後

瑞瑪斯里托菲爾在大掌柜手底下工作已經兩年多了。對於瑞瑪斯里托菲爾來說,大掌柜簡直就是驚奇製造者,而且從不休息。他對蠢貨毫無憐憫之心,對像自己一樣的有錢人也不例外。過去兩年間,瘋狂的任務接二連三,有些任務過於驚險刺激,就連瑞瑪斯里托菲爾的探險家組件也難以想像。或許這就是他還在給那個瘋子幹活的原因吧。

不過,這段僱傭關係可能終於要因為大掌柜最新的狂想而終結了。探索熱帶地區!這項任務危險而瘋狂,不折不扣的瘋狂,難度超出大掌柜以往的任何要求。不過說真的,最初的幾日令人振奮:瑞瑪斯里托菲爾毫髮未損,不管從哪方面來說,他都足以媲美甚至超越歷史上任何一位探險家。

遺憾的是,短短四十天便輝煌不再了。大掌柜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放棄。榮光化作死一般的沉悶,以及接連不斷的挫敗。

「這事兒總得有個了結吧。」這話是此次同行的一位乘客說的,道出了瑞瑪斯里托菲爾的心聲。上天保佑,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出征了。切提拉蒂弗爾是個穿著考究的六體,熱氣球狹小的乘客席幾乎容不下他。「海風」號的吊艙空間有限,每一磅重量都必須精打細算。乘客席四面的絕緣板很薄,切提拉蒂弗爾每一聲焦躁不安的呼號都能傳到他的耳朵里,吵得直教人崩潰。透過隔板,瑞瑪斯里托菲爾滿眼都是對方的爪子和下顎。他的乘客恨不得把吊艙鑿穿。乾嘔聲傳來,那幾個組件正對著下方泥濘的渾水嘔吐不止。

瑞瑪斯里托菲爾向下方大掌柜的船隊發出信號,對方加快了放開牽引繩的速度。藉助海風的力量,「海風」號不斷向遍布沼澤的內陸地帶挺進。自任務開始之日起,每十天就有兩次這樣的例行出征。破曉之前,大掌柜的輔助船隊就開始生火發煙,將鐵屑混合著各種腐蝕性毒物,裝進「海風」號和備用氣球的氣囊。等到晨風漸起,瑞瑪斯里托菲爾便乘坐熱氣球升上天去,破天荒地在空中航行——這種事從前只有天上來的蛆蟲才辦得到。

「我們幾分鐘後就能著陸了,先生。」他歡快地對切提拉蒂弗爾說。

切提拉蒂弗爾又哼哼唧唧了半晌,然後說:「這回你可得好好表現才行,知道嗎?我家主人說了,大掌柜仍斷定熱帶地區有取之不盡的財富,超乎所有共生體的想像。如果我們今天還說服不了他,他就會一直開船來這裡兜兜轉轉,花光我們的錢財。」

我們的錢財?維恩戴西歐斯和切提拉蒂弗爾這對主僕也太放肆了。但一定程度上,他們有理由這麼做。他們提供了技術情報,對大掌柜的發明進行多處關鍵改動,使其能真正投入使用,比如他們此刻乘坐的熱氣球。瑞瑪斯里托菲爾能感覺到,他們對這裡的一切不屑一顧。他們原以為大掌柜可以利用,沒想到對方過於我行我素,這令他們深感不安。

很遺憾,在大掌柜這件事上,切提拉蒂弗爾和維恩戴西歐斯的判斷完全正確。瑞瑪斯里托菲爾望向內陸。當前天氣完美,但北方天空高雲重疊。如果雲團繼續向南飄,下午的景況可以想見,但現在它們只是遮擋了遠方的叢林盆地,那裡是大河沼澤的發源地。即便在天氣最晴朗的時候,共生體也由於視力不佳,看不清這番景緻。沼澤向北延伸至地平線,兩邊河網密集,由諸多溪流匯聚而成,源頭可追溯至北極邊緣的高山融雪之水。大河沼澤神秘而危險,有道不盡的死亡傳說,瑞瑪斯里托菲爾也經常去那裡探險,但它無法與低地沼澤相比,無法與他下方這片土地相比。熱氣球距離地面不超過三百米,潮濕的雨霧模糊了所有細節,但只要他垂直向下望去,還是能看到泥水,偶爾還有些沼生水草。很難說這片沼澤的盡頭在哪裡。這片幾乎隱沒在水中的泥灘綿延一百五十多公里,常有船隻在此擱淺。還沒有任何爪族到過河口,大家只是根據淺灘區域的顏色和氣味將之命名為「大河沼澤」。只有藉助木筏和特製船隻才能抵達此時大掌柜的船隊所在地。而我離得更近!瑞瑪斯里托菲爾心想,這份殊榮可遇而不可求,他將永遠珍視,但也是在他成功逃離這裡之後。至於現在,好吧,他曾在東部家園見過化糞池,看上去與下面這片薄霧相差無幾,但氣味真是前所未「聞」,混合了腐朽、體臭和異域植物的味道。

「海風」號持續駛向北方,不比共生體的行走速度快多少。在風力與牽引繩的共同作用下,熱氣球得以保持在一定高度上,他們才不至於像以前那些探險家一樣慘遭厄運,同時又剛好避開了熱帶叢林的酷熱與潮濕。下方,草地開始展現出林地的形態。樹榦或許仍有一部分在水下,但隨著熱氣球慢慢飄向北方,樹榦變得越發粗壯,攔截下更多來自沼澤的淤泥。「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大部分東西都長期處在海平面以上,漲潮和風暴來臨時除外。」瑞瑪斯里托菲爾說。

現在,切提拉蒂弗爾多數組件的口鼻都露出了艙外。這個共生體正在向下看。「還要飛多遠?」他問。

「還要再往東飛一會兒。」瑞瑪斯里托菲爾一直在觀察地面、大掌柜的船隊以及牽引繩的收放情況。他幾乎可以肯定,大掌柜也在觀察他。如果大掌柜本尊沒有跟來,而是留在東部家園,他們可能早就放棄這場愚蠢的行動了。正下方是前幾次飛行時用於定位的那片奇形怪狀的樹林,於是他發出信號,示意船隻收緊牽引繩,轉而向東航行。「海風」號因為慣性出現輕微的晃動,繃緊的牽引繩已經到達極限,下方的地面便開始向一側移動了。瑞瑪斯里托菲爾簡直一副導遊的口吻:「歡迎來到傳說中的失落之城,在這裡您將有幸聽到熱帶爪族的大合唱。」或許這真是一座城市,任何方向上都能看到成百上千個爪族。熱氣球越飛越高,他們視野範圍內的爪族也越來越多。數以千計的爪族,或許還不止,或許和傳說中一樣多。而這其中,連一個共生體也沒有,只是規模龐大的無意識群體。至於聲音……還算可以忍受。「海風」號距離地面上百米,思想聲無法到達這個高度。能抵達熱氣球吊艙的聲音都處於正常頻率範圍之內。其中可能夾雜著某種語言,但數千個震膜發出的巨大雜訊掩蓋了它可能包含的任何意思。這是一曲怪誕的狂喜輓歌。

這一幕粉碎了切提拉蒂弗爾的傲慢。這個肥胖的六體縮成一團,瑞瑪斯里托菲爾感覺整個吊艙都在晃動。前者的聲音帶著迷醉的恐懼:「這麼多,這麼近,這……好一場大合唱。」

「沒錯。」瑞瑪斯里托菲爾語氣輕快,雖然他頭幾次到這裡來時也受過類似的精神衝擊。

「可他們要怎麼吃飯,又怎麼睡覺?」「縱慾無度」這個前提他沒有說出口,但瑞瑪斯里托菲爾幾乎能聽到他的想法。

「我也不清楚詳情,但如果我們再飛低點兒——」

「不要!別這樣!」

瑞瑪斯里托菲爾撇嘴一笑,繼續說道:「如果我們降低一些高度,你就能發現這些生物全都餓得半死。那邊還有房子呢,看見了嗎?」他發出了一個指示方位的聲音。的確,是有不少土泥建築,有些只剩殘垣斷瓦,早已淪為後起建築的地基,而這些建築也隱沒在最新建起的房屋之下。任何協調性良好的共生體都造不出這種隨心所欲、幾乎看不出人工修築痕迹的東西。

不同世代的泥屋層層堆疊,足有五六層之多。這樣的建築到處可見,與垃圾堆、金字塔共同構成雜糅混亂的局面。這些建築上想必都有孔洞或裂縫,他們能從高空觀察爪族進進出出。瑞瑪斯里托菲爾認出了這片住宅區,他之前明明到過這裡。當時,他辨認出些許痕迹,並由此推斷可能是尚有規劃能力的殘體途經此處,嘗試工作了幾天,又因為忍受不了雜訊或者計畫變更而離去。只不過幾周的時間,先前的地標竟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再飛三十米左右就到了。」他說著,指揮大掌柜的船下錨。要知道,在牽引繩的控制下,熱氣球導航的精確度一向不高,但今天的海風如同上好的絲綢一般順滑。「馬上就到大貿易廣場了。」他說。

他頭頂上方的乘客席傳出一陣響動。切提拉蒂弗爾鼓足勇氣,伸長腦袋向欄杆外探去,難以置信地問:「你管那兒叫廣場?」

「哦,大掌柜愛這麼叫。」客觀來說,那只是一塊十五米見方的開闊泥地,大掌柜擅長活用詞語,重新定義現實,在這方面他就和街頭小販一樣出色。但瑞瑪斯里托菲爾壓根兒沒工夫閑扯。他上身探出艙外,扔下一根系泊纜,大聲呼叫下方的熱帶爪族。當然,望手早已就位,只是它們時常忘記自己的工作。今天,它們倒是立刻就有所行動了。三個熱帶佬,自然都是單體,從不同方向朝泥地中央跑去。只有當距離縮短至兩三米時,它們才會展開某種意義上的合作。只見它們笨拙地四下爬竄,試圖咬住瑞瑪斯里托菲爾垂下的纜繩。終於,兩個單體站穩了身子,另一個單體踩著它們的脊背,這才夠到了繩索。然後,三個單體一起咬住繩索,把它一圈一圈地纏在一根泥柱子上。

當地爪族的合作表現並未消除切提拉蒂弗爾內心的忐忑。他叫道:「這下我們陷進去了,對不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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