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04

若是在平時,約翰娜此刻肯定已被空地上的爪族團團圍住,但今天只有更善表達的幾個單體同她打招呼,大多數病患似乎都對那些熱帶訪客更感興趣。至於負責這座收容所的管理員,她在現場一個也沒見著。

約翰娜和行腳離開那片自由活動用的場地,走過被拉芙娜·伯格森多稱為「老人院」的建築群。共生體的組件基本活不過四十歲,老人院里就住著那些高齡組件,他們已然無力再與昔日的同伴一起生活、工作。別的組件會來探望,有時甚至一待就是好幾天,尤其是在老年組件作為該共生體中智力或情感的主導者而存在的情況下。在約翰娜看來,這正是殘體之家最令人感傷的地方:沒有足夠的技術條件,現狀根本不可能得到改善。其餘組件前來看望的次數終將越來越少,等接納了更年輕的組件後便不會再來了。

一路上不斷遇到爪族,他們都抬起腦袋看她。有的共生體對老年組件足夠重視,於是定期前來團聚。這些重情重義的來訪者紛紛向她致意,有的甚至能說出一整句薩姆諾什克語。他們都是懂得感恩的爪族。但總的來說,這裡和人類黑暗的史前時代太像了,而我們這些孩子只能面對,別無選擇。

越過空地和為身強體壯的殘體設立的健全體兵營,從營地附近上坡,管理員辦公室就在坡道的盡頭。其實還有一條捷徑,但約翰娜和行腳選擇了繞開戰犯監獄的遠路。在不少爪族王國也存在這類機構,不過通常是用來關押那些全民公敵並將其斬首示眾的。木女王沒有這種虐待囚犯的嗜好,從來都沒有。行腳曾向約翰娜保證,他們這幫幸運兒遇上的絕對是全世界最善良的獨裁者。剜刀已經改過自新,維恩戴西歐斯依然在逃,木女王的領地當前只有一個戰犯——剜刀親手創造的怪物:鐵大人。鐵大人如今已經減少至三個組件,坐擁一間牢房和一塊小型活動場地。她有兩年沒見過那個殘體了。她知道她弟弟偶爾會來跟那個三體說話,但因為傑弗里、阿姆迪和鐵先生有些私人恩怨,她只希望他們探訪的目的不是奚落鐵先生。鐵先生已經徹底瘋了。雖然木女王始終對此保持警惕,但剜刀懇求不要摧毀這個殘體。在這場離奇的拉鋸戰中,鐵先生艱難地活了下來。這會兒,她聽到從戰犯監獄裡傳出尖厲的怒吼,是鐵先生要求守衛放他出去。他也感知到外頭出了事,可惜看守不在,他不能到運動場上去。

「狗舍管理員都去哪兒了?」約翰娜問。怎麼連卡倫弗雷特也沒在?她平日里可是負責得要命。

「和弦在呢,我能聽見他說話。」行腳朝主管辦公室的方向噘了噘嘴。

「他在?」見鬼。和弦是狗舍主管、守舊派,貨真價實的渾蛋。現在她也能聽到前方傳來的咯咯聲了。聲音很響,起初她還以為是健全體兵營里的日常喧囂。好吧,是那個共生體在打電話。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唯有外界的建議方有可能增強和弦有限的判斷力。她抬起裡屋大門上的單杠鎖,和行腳先後通過。實際上,主管大樓原是為值夜班的管理員準備的宿舍,這一福利通常由卡倫弗雷特獨享。房間足以容納兩到三個共生體,但此時屋裡好像只有一個聲音。正門敞開著。約翰娜彎下腰,用彆扭的姿勢率先進了門,行腳緊隨其後。

和弦還在更裡面的房間,在他自己的長官辦公室里。那間房面積不大,和弦多半不太滿意,但屋裡裝有電話,於是上任第一天,這位主管便將其佔為己用了。其實鋪設線路並不難,別的房間也輕而易舉就能裝上電話,不過誰也沒有告訴他,約翰娜對此很是滿意。不喜歡和弦的大有人在,並非就她一人。

行腳和約翰娜進來時,和弦剛好掛上電話。「哎呀呀,」他聽上去親切而友好,「我好多麻煩事兒的源頭來啦。」他朝書桌前的地板比畫了一下,「請坐吧,約翰娜。」

約翰娜席地而坐。她現在得抬起頭才能看到和弦的腦袋,不過如果她選擇站著,就要一直弓著背,免得撞上房梁。行腳回到走廊里,只留一個組件在門口探頭探腦。這樣他才能參與討論,同時避免思想聲互相干擾。

約翰娜本來準備了一套說辭,但這通電話興許是個變數。「看來,」她開始了即興演說,「你已經聽說海難船的事了。」

「當然,我剛剛就是在和女王陛下商討此事。」

「哦。」那木女王對此怎麼說?看和弦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恐怕情況不妙。「先生,倖存的熱帶爪族有近兩百名。行腳告訴我了,這遠遠超出了南海遇險船員的平均數量。」

和弦的組件紛紛搖晃著腦袋,形成一片惱人的漣漪。「是啊,我想你需要為此承擔很大一部分責任。」他說。

「那個,我也幫忙了哦。」行腳愉快地插了一句。

和弦一臉輕蔑地對著行腳搖搖頭。這位狗舍主管一直以來都在無視行腳的存在。在爪族當中,這兩個共生體可謂兩種極端:一個將組件維繫得那麼緊密,如同人類緊緊攥起的拳頭;另一個則鬆散得彷彿隨時會丟失一兩個組件。和弦的不幸在於,行腳作為女王的配偶已有兩年多的時間,女王現有的一部分組件便是取自行腳。和弦只好凡事小心翼翼,不敢說半句反對他的話,生怕被打小報告。他扭頭看向約翰娜:「你肯定很好奇,今天下午我的助理們都去哪兒了。」他指的是其他狗舍管理員,他們大都很友好。

「好吧,是的。」

「就因為你,他們才不得不離開這裡。這也正是我剛才在和女王討論的話題。這場海難因為你從普通的機遇升級為可怕的麻煩,這已經夠糟了,而最不可原諒的是,你居然引它們來這裡避難。」

「什麼?我沒做過這種事。」

行腳開口了:「嘿,管理員先生,我當時也在場。約翰娜顯然做不了這種事,我看沒有哪個熱帶佬能聽懂半句薩姆諾什克語。」

和弦的所有組件都站了起來,紛紛整理起各自身上那件整齊劃一的紅夾克制服。兩個組件一邊往桌上爬,一邊朝約翰娜用力地比畫著手勢。「那麼請你原諒,」他說,「我以為只有你會這麼做,我的助理也都這麼想。他們現在全都下了坡,去狗舍外面抵擋那幫熱帶痞子的侵襲。總之我們心中有數,是誰慫恿這群傢伙這樣做的。」

約翰娜雙臂交叉,身體前傾。她知道,大多數難民還留在海邊,海岸巡邏隊正要把它們集體趕往崖畔村。先前逃脫的不過三四十隻,它們這會兒大概還在山腰處晃悠。至於說是她建議熱帶佬來這裡的,簡直一派胡言。和弦過去也干過類似的事。他曾對她大加指責,抨擊內容剛好是她原本要提的建議。這一回,她不能不戰而降:「先生,如果你的部下也認為是我指引熱帶爪族來這裡的,那或許說明這是個好主意。熱帶爪族是和你們一樣的生物,與我們在殘體之家救助的單體並無差別。」

「是狗舍。」和弦糾正道。狗舍管理是爪族文明中關鍵的一部分,集婚姻顧問、動物養殖和再造手術於一身。約翰娜尊敬大部分狗舍管理員,甚至包括不喜歡她的守舊派。哪只幼崽何時加入哪個共生體,重組是否必要,只有真正經驗豐富的管理員才能給出最合理的意見。若想幫成年單體和雙體組合成機能良好的共生體,則需要更出色的天賦。這裡有些管理員真可謂是業內天才,但和弦·紅夾克並非其中之一。他是個東海岸來的專家,木女王曾因為失去最年長的兩個組件而情緒低落,他趁機設法騙取了她的信任。與王國內大多數的共生體相比,這些東部來的紅夾克對待單體的態度更為嚴苛。在某些方面,他們就像過去的剔割主義者,當然在木女王面前,她不會暗示得如此直白。

「這就是你多管閑事的後果,」和弦繼續說,「根本問題在於,你將殘體視為病患。我能理解,這都是基於人類的根本弱點,你作為人類中的一員自然也無法擺脫。」

約翰娜忍不住想嘲諷他。要不是被困在這片前科技時代的蠻荒之地,我們人類可以任意更換身體上的任何部位,而且比和弦先生你想像的要容易得多。只可惜這番話也可能反過來支持和弦的論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約翰娜只好任由對方說下去。

「我們共生體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我們可以擺脫當前的成員繼續存活,而且永遠保持最佳狀態。」

幸好行腳知道如何回應:「我有足夠多的漫遊經驗,所以我知道,你這個觀點並不是總能成立。」

「像你這種鬆散的共生體……」

「哈,沒錯,然而正是我這個鬆散的共生體,在女王面前說話管用。跟我說說吧,和弦,你真打算把今早上岸的難民全都趕走嗎?」

「沒錯。」紅夾克笑眯眯地說。

「的確,它們比以往的數量更多。」行腳說,「作為爪族,它們吵得招人煩。就像普通的單體和雙體那樣,它們很快就會開始在村鎮周圍遊盪,惹出更大的麻煩。無論是村民還是商人都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但我也知道,木女王並不贊成殺掉它們。」

和弦仍咧嘴笑著:「如果當初你們二位能放那些多餘的難民自生自滅,如今就沒有這些問題了。」他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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