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02

太多不可能的事了。拉芙娜在做夢。她很清楚,但就是醒不過來。她只能在恐懼中觀望與承受,因恐懼而窒息。瘟疫艦隊包圍了她,飛船如同爛泥里的蟲群一般聚集。艦隊原有一百五十艘飛船,還有大批無人機。如今無人機已被拆卸一空,許多飛船也不在了,其中一些也被拆卸掉了。只要對瘟疫有好處,船員也可以被拆卸,或者直接被驅逐。她能在夢裡看到數以百計的屍體,有人類、迪洛基人,甚至還有車行樹。

瘟疫遠在將近三十光年外一個普通的恆星系裡……拉芙娜和孩子們就是從那裡逃出來的。這足以證明一切只是夢境。在宇宙的這片區域,光速是極限速度,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比光快,因此三十光年遠得幾乎無法跨越。她不可能知道敵方艦隊的近況。

艦隊在死亡中浮沉,但它本身並未死去。若能靠近仔細看看這些飛船,便會發現其間有東西在動——構建仍在繼續。這支艦隊曾經是神明的一隻手,如今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讓神明復活。即便受困於彈丸之地,策劃和構建仍在進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迫使一息尚存的船員竭力工作。如有必要,這一過程可以歷經千百年,培育出新的船員以彌補人員的自然損耗。該程序的終極目標是生產出星際衝壓飛船。這種飛船將成為爬行界的最高科技,運行速度接近光速。

也許現在一切努力都沒有必要了,因為就像拉芙娜能看到瘟疫一樣,瘟疫也能看到她。這位受困的神明對她說:規則變了。我來了,我來了,比你料想的快得多。

拉芙娜突然驚醒,劇烈地喘息。

她躺在地板上,彎曲的右臂疼痛不止。我肯定是摔下來了,多麼可怕的夢。她掙扎著坐回椅子上。此刻,她不在「縱橫二號」自己的艙室里,那裡的自動化系統會在她落地之前使地面變軟。她茫然四顧,試圖理解當前的狀況,但她記得的只有那場夢。

她的手撫過椅側。這是把木頭椅子,和桌子一樣,同為當地爪族廠家生產。牆壁是淡綠色的,逐漸與同為淡綠色的地板融為一體。她花了好半天才認出這裡!她在孩子們的登陸艙里,木女王的新城堡之下。她把臉埋進手心,靜候片刻直到周圍停止天旋地轉。眩暈感終於消退,她靠向椅背,試圖思考。直到夢境的最後幾分鐘之前,一切似乎都還合情合理。

她記得自己去了地下墓穴,檢查孩子們的冬眠箱。城堡的這塊區域運用不同時期的各種科技,從冷兵器時代一直到業已落幕的超限界文明時期。牆壁是用鑿子和鎚子雕成的,照明用燈則是從「縱橫二號」上借來的。兩年前,他們從斯特勞姆登陸艙上取下冬眠箱,將它們轉移到這裡。這裡空間充足,能保證容器間距,以便冷藏設備散熱。

一半的冬眠箱都空了,原本睡在裡頭的人都已醒來。這幾乎包括了年紀較長的所有孩子。他們現在要麼住在新堡鎮,要麼住在鎮郊,有些來這裡上學。只要她仔細聽,就不時能聽到孩子們的尖聲大笑,還混合著共生體的咯咯叫。

可我後來進登陸艙又是為了什麼?哦,對了。她原本只打算待上幾分鐘,從外面透過窗口看看那些仍在沉睡的小傢伙就行了。他們正懵然不知地等待著,直到有足夠的人手來照看他們。嘗試喚醒的工作幾乎成了例行公事,只是經檢測,有些冬眠箱已經瀕臨失控。她要如何拯救這些崩潰容器里的孩子?這就是她今天來的原因:回顧提莫·瑞斯特林的喚醒過程——那是她第一次嘗試修復冬眠設備。

這個登陸艙原本擁有飛躍界的頂尖技術,但大部分功能在爬行界趨於無效。她一直無法把登陸艙的維護記錄轉移到「縱橫二號」的穩定系統中去,只好親自過來查詢記錄。她不安地巡視艙內:這個綠牆環繞的房間見證了太多事情。登陸艙不僅是飛躍界的至高科技,它還去過超限界下層的超限實驗室,並在那裡得到了……改良。只要抬起頭,她就能看到一部分改良成果。那是從艙頂蔓延而下的菌類——神奇的反制手段,如今卻像落滿灰塵的蛛網一樣死氣沉沉。反制手段曾奪走太陽的光輝,殺死她的摯愛,或許還拯救了銀河系。就連斯特勞姆的孩子們也會被這些菌類的殘骸攪得心神不寧。

在這種地方,會做噩夢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但她旋即想起,在瘋狂的夢境佔據她的大腦之前,她都做了些什麼。在過去的兩天里,她一直受內疚的煩擾,幾乎無法入眠。很顯然,她毀了提莫的前途。她並非有意為之,工作上也並未出現疏漏。只是無論如何都要挑選一個受損冬眠箱中的孩子出來試水,而我選了他。問題不在男孩扭曲的腿,也不在於他大概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聰明。問題在於,自提莫醒來已經過去幾十天了,然而在這孩子身上還是看不出半點成長的跡象。

可靠的意見遠在幾千光年之外。如今,「縱橫二號」和這個古怪的登陸艙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僅有的資源。她還記得,自己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錄入數據,並把提莫的冬眠記錄和「縱橫二號」的最新醫療測試報告相關聯,這才弄清了癥結所在。在爬行界,沒有人,也沒有機器能預測這一點。她不得不面對那個冰冷而殘酷的事實:提莫成了一件極具價值的……實驗品。

當她終於意識到這一點時,拉芙娜雙手抱頭。她已經無力尋找任何技術上的補救措施,也不再竭力否認自己是在支配他人的人生。

所以我就這麼睡著了,然後做了噩夢?她凝視著淡綠色的艙壁。她太累了,而且完全被打敗了。拉芙娜嘆了口氣。她常做有關瘟疫艦隊的噩夢,但這次是最古怪的。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心理活動,目的在於轉移她對提莫的愧疚,哪怕只是暫時的也好。

她斷開與登陸艙相連的頭戴式顯示器,爬出艙外。三年前,斯佳娜·奧爾森多和阿恩·奧爾森多將孩子們帶來這裡,當時這一帶還是開闊的草地。她在蜘蛛形起落架旁站了一會兒,環視著這座清冷乾燥的地下墓穴。想像一下吧,宇宙飛船的上方建了一座城堡。只有爬行界才有這種事。

她必須一再重返這裡,直到所有孩子蘇醒過來為止。但令她慶幸的是,今天的任務到此為止,她可以離開這裡了。再攀登兩段台階,她就能步入城堡庭院,回到夏日陽光里。剛放學的孩子都聚在那裡,他們結伴玩耍,和爪族朋友一起嬉戲。如果留下來閑聊,她大概能在新城堡待上整整一個下午吧。在必須返回「縱橫二號」的艙室之前,她將度過一個美好的夏日黃昏。一踏上台階,她便找回了那種身心放鬆的感覺。她應該稍微休息一下,和孩子們玩一會兒。總會有辦法解決提莫的問題的。

拉芙娜還在黑暗的樓梯間向上攀爬,突然,她又想起了那場夢。她停下腳步,伸手扶向冰冷的石牆以穩住身體。艦隊里的那個思維體說:「法則變了。」是啊,如果界區發生變動,超光速航行將再次成為可能,那麼,瘟疫也許很快就會到來。無論她是在睡夢中還是清醒著,這種可能性都困擾著她。自飛船山之戰以來,「縱橫二號」一直在監控相關的物理法則,還從未發出過警報。

拉芙娜仍靠在牆上,呼叫「縱橫二號」,要求打開監控儀窗口。圖像被傳送了過來,是一張格式編排混亂的圖表。沒錯,還有一如往常的雜訊。然後她注意到上面的數值。這不可能!她滑動記錄,發現就在五百秒前出現了峰值。界區的物理特性值超出儀錶最大刻度,甚至高達超限界的水平,並且足足持續了十毫秒。她隨即注意到起伏跳動的紅線。那是她早前設置的界區警報線,峰值出現的瞬間她就該接到警報的。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哪裡出了紕漏。她手忙腳亂地檢查起來,心中越發恐懼。好吧,確實是她疏忽了:只有當她位於「縱橫二號」內部時,界區報警系統才會開啟。為什麼飛船的邏輯系統沒有發現如此愚蠢的錯誤?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已經向孩子們解釋過幾十遍了。孩子們很難理解:如果你把膝蓋蹭破了,錯在你自己。我們生活在爬行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動化,現有的系統都缺乏常識,簡單得可憐。在爬行界,若想做好一件事情,你必須自身具備良好的判斷力。孩子們不喜歡這個解釋。在他們的家鄉,這種理念荒謬至極,就連拉芙娜·伯格森多也難以接受。

她瞪著懸於黑暗之中的顯示屏。這明顯是界區警報,但也可能是誤報。肯定是誤報!峰值轉瞬即逝,還不夠十次探針取樣的時間。是儀器瞬變值。好了。她轉身繼續攀爬台階,但還在沿時間線前後不斷搜尋證據,試圖找到更合理的解釋。她還有幾個系統診斷程序可以一試。

她思索著,又上了五級台階,轉向另一段樓梯。她能看到盡頭不遠處的一方光亮。

飛船山之戰後,界區物理特性有如大山般不可動搖……但這個比喻也預示著,一旦動搖,後果可能是致命的。地震時有發生。還有前震。她看到的可能是局域宇宙層面上一次突發的微小滑動。她看了看界區圖像上的時間。她在孩子們的登陸艙里莫名睡去,峰值的出現與這一時間基本吻合。原來如此。在那將近百分之一秒的時間裡,光速可能不再是極限速度,登陸艙也可能獲悉瘟疫艦隊當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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