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19

開始時一片漆黑,後來漸漸有了光亮。她在黑暗中掙扎著,向光亮處飄去。我是誰?答案來得飛快,伴隨著無以復加的恐懼:安妮·雷諾特。

記憶。撤入群山,最後的藏匿與搜尋,巴拉克利亞的入侵者找到了她的每一處藏身洞窟。叛徒,發現得太晚了。他們被人從空中圍殲。他們站在山坡上,被巴拉克利亞的裝甲兵團團圍住。那是個寒冷的清晨,四周是屍體的焦臭味,但敵軍已經停止了射擊。他們活捉了她。

「安妮?」聲音很溫和,充滿關切。來自折磨者的聲音,正為即將到來的恐怖醞釀情緒。「安妮?」

她睜開眼睛,巴拉克利亞的刑具凸顯在眼前,佔據了整個視域。這種恐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切發生在失重環境里。佔領我們的城市已經十五年了,為什麼把我送進太空?

審訊者飄入視域。黑頭髮,典型的巴拉克利亞膚色,既年輕又蒼老的臉龐。一定是個高級統領,可他的服裝很怪,一片片連綴而成,完全不像安妮以前見過的統領。一臉假惺惺的關切。蠢貨,演得太過火了。他把一束又輕又軟的白花放在她膝頭,彷彿送給她一份禮物。白花帶著逝去的夏天的氣息。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自盡,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自盡。當然,她的雙手被牢牢束縛著,但只要他再靠近一點,她還有牙齒可用。也許,只要他真的蠢到那種程度——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安妮猛地一掙,一口咬在統領那隻冒冒失失的手上。他縮回手,空中留下一串飄動的血珠。可惜他還不算太蠢,沒有一怒之下當場殺了她。相反,他怒視著一排排設備之後的某個她看不見的人:「特魯德!你他媽的把她怎麼了?」

一個嘀嘀咕咕發牢騷的聲音響起來,聲音挺熟悉。「范,我提醒過你,這個過程很棘手。沒有她引導我們,很難有把握——」說話者進入了視域,是個小個子,穿著巴拉克利亞技術員的制服,看樣子很緊張。看見空中的血珠後,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望著安妮,一臉滿意,但不知什麼原因,同時又充滿畏懼:「我和艾爾只能做到這個程度,我們應該等等,等比爾回來以後再說……瞧,可能只是暫時性的記憶喪失。」

歲數較大的那個人猛地發作了,可他看上去同樣充滿懼意:「我要的是撤銷聚能,而不是該死的洗腦!」

小個子,特魯德……特魯德·西利潘,讓步了。「別著急,她會復原的。沒碰過她的記憶結構,我發誓。」他朝她的方向提心弔膽地望了一眼,「或許……我說不清,或許聚能已經撤銷了,一切正常,我們看到的只是大腦的自我抑制反應。」他湊近了些,但沒走進她牙齒的攻擊範圍,勉強沖她笑了笑,「頭兒?你還記得我嗎?特魯德·西利潘。我們一塊兒值了許多個班次,多年同事。這以前,在巴拉克利亞也共過事,在阿蘭·勞手下。你不記得了?」

安妮盯著這張圓臉勉強擠出的笑容。阿蘭·勞,托馬斯·勞。啊……天哪……老天啊。她醒了,在噩夢般的現實中醒來,這個噩夢永遠不會結束。刑訊坑,然後是聚能,然後,是她為敵人效勞的一生。

西利潘的臉驀地模糊了,可他的聲音驟然間變得歡欣鼓舞:「范,快看!她在哭。她真的想起來了!」

是的,樁樁件件,全都想起來了。

可范的聲音卻更加惱怒:「出去,特魯德。快出去。」

「很容易驗證,咱們可以——」

「滾出去!」

然後,特魯德的聲音消失了。整個世界崩潰了,化為一片劇痛,化為哽咽,沉痛,使她無法呼吸,無法感知。

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肩頭,這一次,她知道這不是折磨者的觸碰。我是誰?剛才的這個問題現在看來似乎很簡單。真正的問題是,我是什麼?大腦空白幾秒鐘後,記憶如怒潮般湧來:自從阿恩漢姆群山間的那一天起,她成了邪惡的魔鬼。

她哆嗦了一下,甩開范的胳膊,卻被束縛帶所困,動彈不得。

「對不起。」他嘟囔道。咔的一聲,束縛帶飄開。但是否被束縛已經無關緊要了,她蜷縮成一個球,幾乎意識不到他的輕聲撫慰。他在和她說話,都是最簡單的句子,翻來覆去地說:「沒事了,安妮。托馬斯·勞死了。他四天前就死了。你自由了,我們全都自由了……」

過了一會兒,他不作聲了,只有搭在她肩頭的那隻胳膊證明他還在她身旁。她的抽泣聲低下來。恐怖不復存在了,但最可怕的已經發生,一遍又一遍,剩下的只有死亡和空虛。

時間不斷流逝。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強迫自己轉身面對范。由於剛才的哭泣,她的臉一陣陣刺痛。她多麼希望這種痛苦能增加一百萬倍:「你……該死的,為什麼救我?讓我死吧。」

范平靜地注視著她,眼中充滿關切。過去的浮誇矯飾無影無蹤,她一直懷疑那種浮誇是狡猾的偽裝。現在,取代它的是智慧,還有……敬畏?不,不可能。他伸出手,從空中拾起那束花,重新放在她的膝頭。那鬼東西暖烘烘、毛茸茸的。真美。范似乎正考慮著她的要求,沉思片刻,這才搖搖頭:「你不能死,安妮。這兒還有兩千多個聚能者。你可以讓他們重獲自由,安妮。」他指指她腦後的一排排聚能設備,「我有個感覺,艾爾·霍姆在撤銷你的聚能時並沒有把握,是瞎碰上的。」

我可以讓他們重獲自由。自從群山間的那個清晨以來,她一直如行屍走肉般活著,這個想法是她這麼多年來的第一道希望之光。希望之光肯定出現在了她的臉上,因為范露出了期盼的笑意。但是,安妮的眼睛突然收縮成了一道窄縫。她了解聚能,這方面的造詣不亞於任何巴拉克利亞人,她掌握所有重新聚能、調整效忠對象的技巧。「范·特林尼,或者別的什麼名字。我留意你許多年了。幾乎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在跟托馬斯對著干。我同樣注意到你對聚能是多麼感興趣。你渴望獲得聚能帶給你的權力,對不對?」

對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緩緩地點點頭:「我過去覺得……覺得它能讓我實現我畢生奮鬥所追求的目標。但最後,我明白了,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他聳聳肩,低下頭,彷彿為過去的想法而羞愧。

安妮望著他的臉,思索著。如果是過去,哪怕托馬斯·勞都騙不了她。聚能之後,安妮的頭腦如剃刀般銳利,徹底的專註,沒有想當然,也不受個人願望的羈絆。當然,就算知道托馬斯·勞的真實意圖也沒用。一把斧頭,就算知道它正在剝奪他人的生命,又能怎樣?可現在,她沒有過去那種把握。這個人有可能在撒謊,但他向她提出的要求,正是這個世上她最渴望做到的事。到那時,在盡最大努力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之後,她才有死的權利。安妮同樣聳聳肩:「托馬斯·勞在撤銷聚能的問題上撒了謊。」

「他在許多問題上撒了謊。」

「我可以比特魯德·西利潘和比爾·弗恩做得更好,但仍然會出現失敗的個案。」最可怕的是:許多人會因為她讓他們清醒過來而痛不欲生,並歸咎於她。

范的手伸到花束後,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請你盡最大的努力。」

她低頭望著他的手。手掌上被她咬傷的地方仍在冒血。這個人的話不盡屬實,但只要他允許她讓其他聚能者重獲新生……行啊,暫且照他說的做。「現在你說了算?」

范笑道:「我有點權力,某些蜘蛛人的權力更大些。這事兒挺複雜,還沒理出個頭緒來。四百千秒之前是托馬斯·勞說了算,但再過一百兆秒,或許兩百兆秒,這裡就將出現真正的復興。你會看到的。我們的飛船將整修一新,嘿,說不定還會新造幾艘。機會就擺在我們面前,這麼重大的機遇,我還從來沒遇上過呢。」

先照他說的做。「你想要我做什麼?」你多久以後才會對我下手,把我變成你的工具?

「我——我只想讓你得到自由,安妮。」他轉開目光,「我知道你從前是什麼人,安妮。我讀過許多資料,知道你在弗倫克的經歷,還有你最後被俘的事。你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她也和你一樣,挺身而出,對抗佔壓倒性優勢的敵人。和你一樣,她也被對手碾成齏粉。」他稍稍朝她側過臉,「過去有一段時間,我怕你更甚於托馬斯·勞。但自從我知道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所謂的弗倫克怪獸,我一直祈禱上蒼,希望你能獲得新生。」

真是個巧舌如簧的騙子,可惜這一套說辭過於直白,過於煽情了。她只覺得一陣衝動,想激他一下,讓他不得不透露自己的目的:「這麼說,幾年之後,我們就會重新獲得可用的星際飛船?」

「是的,很可能比我們來時乘坐的更先進,裝備更好。你也知道我們在這兒的物理髮現,除此之外,還有其他——」

「這些飛船由你控制?」

「其中的一部分,是的。」偽裝就要揭穿,但他仍在點頭。

「你真想幫助我,幫助弗倫克怪獸嗎?那好,先生,你確實可以幫助我。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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