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6

倫克納·昂納白是陸戰指揮部的常客,這裡簡直成了他建築工程的大本營。這個協和國情報中樞,他一年要來十幾次。他每天都和史密斯將軍通過電子郵件聯繫,隨時能在工作會議上見到她。在卡羅利加的那次會面——竟然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雖然不夠親切,至少雙方都能開誠布公,向對方坦承自己的憂慮。但是,十七年來,自從戈克娜死後……他一次也沒有進過史密斯將軍的私人辦公室。

將軍現在換了個助手,一位年輕的早產兒,但昂納白幾乎沒怎麼注意到他。他踏進的是將軍的私室,裡面悄無聲息。這地方跟他記憶中的一樣大,裡面有密室(盡人皆知),擺放著一張張棲架。表面看來,這裡暫時只有他一個人。這間辦公室過去屬於史密斯的前任斯特拉特·格林維爾將軍,但早在格林維爾之前兩代,這裡便是情報局局長最隱秘的老巢。從前的主人現在肯定認不出這個地方了,這兒的通信、電腦設備甚至比舍克在普林塞頓的辦公室還多。房間一側全是顯示器,圖像之複雜,超過了任何影像魔法。現在顯示的是來自上方攝像機的視頻信號:皇家瀑布兩年多以前就凝固了,顯示圖像越過瀑布,整個山谷歷歷在目。山頭光禿禿的,一片荒涼,覆著一層二氧化碳凝成的霜。但近處……除了紅光,建築物里還透出色彩各異的燈光,射在來往於街道的車輛排出的廢氣上。一時間,倫克納看得出神。哪怕僅僅一個世代之前,進入暗黑期五年以後,外面怎麼可能出現這番景象。外面?這個時候,連這間屋子都該人去樓空了。上個世代的這個時候,格林維爾的手下早已鑽進地下小小的指揮部,呼吸著渾濁的空氣,傾聽最後的無線電信息,猜測躲在潛水箱這一簡易淵藪里的倫克、舍克等人能不能活下來。再過幾天,格林維爾就將結束最後的活動,那場大戰則會暫停,凝固在死一般的沉睡中。

但在這個世代,我們卻沒有暫停,只能不斷前進,走向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戰爭。

他看見將軍在自己身後靜靜地邁進房間。「軍士長,請坐。」史密斯朝辦公桌前的一張棲架擺了擺手。

昂納白的遐思到此為止,坐了下來。史密斯的U形辦公桌上擺著一摞摞列印出來的報告,還有五六台小型閱讀屏,三台還亮著。兩台顯示著不明所以的抽象圖案,和舍坎納沉溺其中的那些圖像相似。這麼說,她還在順著他。

將軍的笑容很生硬,或許是真誠的:「我還叫你軍士長,這個軍銜真的是……嗯,謝謝你來這裡。」

「我當然會來,將軍。」她叫我到這兒來幹什麼?那個匪夷所思的東北地區項目或許還有機會?或許——「將軍,你看過我的掘進報告嗎?有了核子爆破物,我們可以迅速形成一批有防護手段的坑道。東北地區的地質構成是頁岩,是最理想的地點。只要把爆破物給我,一百天內,我就能保障那裡所有人員和農場的安全。」這些話竹筒倒豆子般滾出來。這項工程必然耗資巨大,無論是皇家政府還是市場,誰都不可能拿出這麼大一筆經費。籌措經費的唯一辦法是說服將軍拋開協和條約,實施戰時緊急法令。就算這樣,結果也不一定理想。但如果等到戰爭爆發,這一措施會拯救數百萬人的生命。

維多利亞·史密斯抬起一隻手,輕聲道:「倫克,我們沒有一百天。不管最後結局是什麼,我估計,不到三天就會見分曉。」她朝一台小閱讀屏點了點,「我剛剛收到情報,尊貴的佩杜雷親自趕到了南端市,現地統籌安排。」

「這個,現地就現地。她要是煽動南國向我們發動襲擊,核戰一打起來,她也跑不了。」

「所以,我們目前可能還沒事——她離開南端之前。」

「將軍,我聽到了一些消息。咱們的對外情報部門是不是真的全垮了?思拉克特也被撤了?」流言滿天飛,說金德雷國間諜打入了情報機關心臟。眼下,哪怕最普通的通信往來都用上了最高密級。就算敵人並沒有取得什麼直接戰果,金德雷國也可能利用這種無處不在的恐慌和混亂,來個亂中取勝。

史密斯憤憤地抬起頭:「對。我們在南國輸得一敗塗地。但那裡仍舊有我們的人,信賴我的人……我辜負了的人。」最後一句話幾不可聞,倫克納不知這句話是不是對他說的。將軍沉默片刻,然後挺起身:「你是南端基礎設施方面的專家,對不對,軍士長?」

「是我設計的,大部分工程又是在我監督下完成的。」當時的南國和協和國是友邦,友誼之深厚,達到了國與國之間友誼的極點。

將軍的身體在棲架里扭動著,手臂不住顫抖:「軍士長……即使是現在,我仍然受不了你,無法忍受!我想,這一點你自己也清楚。」

倫克納低下頭。我清楚,對,太清楚了。

「但是,我信任你。還有,啊,淵藪呀,我現在需要你!命令是沒用的……可是,你能幫助我處理南國的危機嗎?」這些話好像是從她嘴裡硬生生擠出來的。

這還用問?倫克納抬起手:「當然。」

將軍顯然不希望他回答得這麼草率。史密斯咕噥了一聲:「你懂我的意思嗎?這次任務是幫助我個人,而且非常危險。」

「是的,是的。我一直樂意為你效勞。」一直想恢複我們之間的友誼。

將軍凝視著他:「謝謝你,軍士長。」她輕輕叩擊著桌子,「蒂姆·道寧」你的新助手?「會告訴你具體安排。我簡要地說一下。佩杜雷之所以去南端,只有一個原因:南國還沒有做出最後決定,並不是所有重要人物都聽她擺布,南國議會有些議員邀請我過去,跟那邊的人談一談。」

「可是……這種事,應該是國王去才對呀。」

「是這樣。但在這個暗黑期內,許多傳統都被打破了。」

「你不能去,將軍。」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某種強烈的情緒已經按捺不住,即將衝破士官禮儀的約束。

「提這種意見的人不止你一個……上個暗黑期,就在離我們現在坐的地方不到兩百碼的地方,格林維爾將軍跟我說過同樣的話。那是他最後一次跟我說話。」她沉默了,沉浸在回憶中,「有意思。有許多事,格林維爾當時就猜出來了。他知道我會坐上他的棲架,知道會出現誘使我親臨行動現場的事。光明期的頭幾十年,我有十多次想親自出馬。如果我去,親自動手,完全可以把事情辦妥——甚至拯救別人的生命。但對我來說,格林維爾的建議更像命令,我服從了,按捺住性子,決定等以後再說。」她突然笑起來,看樣子思緒回到了現在,「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整天弓腰駝背在辦公桌前欺敵誘敵。可現在,終於到了違背斯特拉特命令的時候了。」

「將軍,格林維爾的建議過去有道理,現在仍然有道理。這裡才是你的崗位。」

「這種糟糕的局面……原因在我。是我做出的決定。如果現在去南端,我還有可能挽救一些人的性命。」

「但如果失敗,你會死,我們也輸定了!」

「不。如果我死了,事情可能更棘手些。但到最後,勝利仍然屬於我們。」她「啪」地關閉桌面上的顯示器,「我們三小時後出發。四號緊急跑道。準時到。」

倫克納氣急敗壞,幾乎大吼起來:「至少加強警衛。小維多利亞和——」

「賴特希爾小隊?」一絲淺笑,「他們的名氣蠻大的嘛。」

倫克納忍不住笑了:「是……是的。誰都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打算幹什麼……可他們那股勁頭,幾乎跟咱們當年一樣瘋。」關於他們的傳聞不少,有些好,有些壞,但全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其實你並不討厭他們,對嗎,倫克?」她的聲音裡帶著驚奇。史密斯接著道,「接下來的七十五個小時里,他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眼前的局勢,應該說是我和舍坎納有意識造成的,是我們多年以前做出的決定。我們當時就知道這裡頭的危險。現在是我們做出總結的時候了。」

自從他進入這個房間,這是她第一次提到舍坎納。她和舍克的協作取得了那麼多成就,可現在,這種協作瓦解了,將軍只有她自己一個人。

下面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但他一定得問:「這件事你跟舍克談過嗎?他現在在幹什麼?」

史密斯不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十分凝重。「他在儘力,軍士長,在盡最大努力。」

即使按天堂島的標準,今天的夜空也算得上澄澈通透。奧布雷·尼瑟林小心翼翼地在小島山頂的高塔上繞行,檢查今晚的研討會將使用的各種器材。他的加熱腿套和外套不算特別臃腫,但只要加熱器出了毛病,或是拖在身後的電線斷了……嗯,他沒跟助手們撒謊,幾分鐘內,你就可能凍掉一隻胳膊、一條腿或一片肺。進入暗黑期已經五年了。就算在大戰中,恐怕也沒多少人這麼晚還醒著。

尼瑟林的檢查慢了下來,不用急,他比計畫還提前了一點呢。他站在寒冷寂靜的夜氣中,望著自己的專業領域——天空。二十年前剛到普林塞頓時,尼瑟林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地質學家。地質學是一切科學之父,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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