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2

暗黑期再一次降臨了。傳統觀念沉甸甸地壓在倫克納肩上,他幾乎能感受到那種分量。對傳統派而言——內心深處,他永遠是個傳統派——生死各依其時,循環往複,周而復始,應當遵照太陽的循環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現在,倫克納已經活過了兩個光明期,是個老傢伙了。上一個暗黑期降臨時,他還是個年輕人,世間正上演著一場大戰,他的祖國存亡未卜。可這一次呢?全球爆發了一連串小規模戰爭,但主要大國還沒有卷進去。如果出現大國參戰的局面,他倫克納至少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幸好沒有——這也有他的一份貢獻,他喜歡這麼想。

反正,循環往複的舊日生活已經分崩離析,一去不返了。倫克納朝替他開門的軍士點點頭,踏上蒙著一層霜的石板路。他穿著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氣仍舊咬得他肢尖生疼,雖然也穿了禦寒服,他的氣管還是被寒氣刺激得陣陣作痛。普林塞頓四周山丘環繞,將大雪擋在外面。抵禦風雪的山丘,加上豐富的水資源,所以每次循環,人們都會重建這座城市。現在是夏日午後,但你得找好一陣子才能發現那個太陽,曾經光芒萬丈,現在卻是個暗淡圓盤。世界早已告別了溫和的漸暗期,甚至告別了暗黑初期,即將進入熱量的大坍縮。到那時,風暴將會有氣無力地一圈圈盤旋,擠掉空氣中最後一點水分,為更加寒冷的時期打開大門,最終進入全球的徹底死寂。

這個階段,如果在早些世代里,除了戰士之外,所有人都已進入了淵藪,就算在他那個世代,大戰期間,也只有最頑強、最驍勇的坑道戰士才會繼續堅持戰鬥。可現在——普林塞頓人來人往!嗯,軍人當然少不了,倫克納身邊就圍著一隊他的警衛兵,連昂德希爾大宅里負責警衛的人這會兒都穿上了軍服,不過,跟從前不同的是,這些人不是保護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衛士。新建的暗黑寓所里也填滿了人。倫克納從未見過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緒呢?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懼,達到極點的狂喜。兩種情緒常常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生意興旺極了。就在兩天前,興隆軟體買下了普林塞頓銀行的控股權。那些搞軟體的,肯定掏空了興隆公司的老底。把錢投進自己屁都不懂的行當,真是瘋了——跟時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頂大宅門口那會兒,倫克納的警衛不得不用力推搡,才在人群中給他開闢出一條通道。記者甚至擠進了大門,頭頂上的氦氣球吊著他們小小的四色照相機。他們不可能知道倫克納的身份,可他們瞧見了他的警衛,還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們——」

「南國是否已經威脅要先發制人?」這一位拽著他氣球上的拉線,讓氣球下降,把照相機懸在倫克納眼睛上方。

倫克納抬起前肢,誇張地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我只是個軍士長。」事實上,他的確只是個軍士長,不過軍銜在這兒沒有任何意義。軍隊各部門的協調靠的是一夥什麼軍銜都沒有的人。年輕時他就知道這夥人的重要,那時覺得那些人離他無比遙遠,跟國王本人似的。現在……現在他忙得連拜訪朋友都要掐著時間,精確到分,免得耽擱他做出生死決策的寶貴時間。

聽到他的回答,記者愣了一下,剛好足夠他們一行人走進大門。爬上石階的昂納白只見身後的記者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明天,他的名字可就登上他們的大人物名單了。嗯,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大家都覺得山頂大宅只不過是大學的一幢豪華的附屬建築嗎?這些年來,這種偽裝早已蕩然無存。這會兒,新聞界已經自以為對舍坎納的底細了如指掌了。

進了嵌著裝甲型玻璃的大門後,再沒有人擋住他問這問那了,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宅子里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納白正脫著禦寒服,只見昂德希爾站在記者看不見的拐角那兒,手裡牽著他的引路蟲。要是在過去,舍克準會到大門外來迎接他。就算是名氣最大的時候,他也毫無顧忌,從不擔心拋頭露面。可現在,史密斯的警衛人員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舍克,我來了。」只要你叫我,無論如何我都會趕來。過去幾十年間,舍克的新點子一個接一個,每一個都比上一個更加瘋狂——而且再一次改變了世界。但現在,舍克已經不是原先的舍克了。五年前,在卡羅利加,將軍就曾提出這種擔憂。那以後他也聽到各種消息,不過都是道聽途說。舍坎納已經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顯然沒搞出名堂來。而金德雷國卻利用反重力物質發射了飄浮式衛星。老天啊!

「謝謝,倫克。」他的笑容有些緊張,一閃即逝,「小維多利亞說你會來,我——」

「維基?她在家?」

「沒錯!在宅子里什麼地方。你會見到她的。」舍克引著倫克納和他的警衛沿著走廊向里走,一路說著小維多利亞和其他孩子的近況:傑裡布的研究,最小的兩個孩子的基礎教育。倫克納極力想像他們現在的模樣。從那起綁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那些孩子。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在走廊里。引路蟲領著舍坎納,舍坎納領著倫克納,後面跟著倫克納的警衛。昂德希爾不斷向左偏,全靠莫比拉著引路繩輕輕拽他。這種平衡功能失調不是大腦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樣,是一種神經官能症。深入暗黑的冒險使他成為那次大戰結束之後的又一名傷員,只不過癥狀是很久之後才出現的。他現在的模樣、說話的樣子,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整整一代。

舍坎納在一台電梯前停下。昂納白記得上次來時還沒有這玩意兒。「瞧著,倫克……按九,莫比。」引路蟲伸出一隻長長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點沒把握地在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捅了捅電梯門上標著「9」的窄槽。「他們說引路蟲不可能識數。莫比和我,我們正在下這個功夫。」

隨從們沒跟上來,電梯里一路向上的只有他們倆——加上莫比。直到這時,舍坎納好像才放鬆下來,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他輕輕拍著莫比的後背,不像剛才那樣緊緊抓住引路繩不放了:「接下來我要說的,只能咱們倆人知道,軍士長。」

昂納白一抬眼:「我的警衛有許可令,可以接觸最高機密,許多情報都——」

昂德希爾抬起一隻手。天花板上的燈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往日的天才彷彿又在這些眼睛裡復活了:「這次……不一樣。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想告訴你了。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電梯減速,停下,門開了。舍坎納讓電梯一直上到了山頂:「我把我的辦公室搬到這上面來了。以前是維基的,可現在她參軍了,於是很大方地把這地方送給了我。」倫克納還記得,這條走廊以前在戶外,在這兒可以看見孩子們玩耍的小園子,不過現在已經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結實,即使在大氣層完全化為積雪之後也不會碎裂。

一陣電動馬達的嗡嗡聲,門滑開了。舍坎納抬手請他的朋友進去。裡面一扇扇高窗,俯瞰著整個城市。小維多利亞的房間可真不錯啊,不過變成舍坎納的辦公室以後卻一片狼藉。角落裡放著過去那個炮彈殼兼玩具屋,還有一個供莫比睡卧的棲架。房間最顯眼的地方擺滿了處理器和高清晰顯示器,上面的圖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倫克納見過真實風景,圖像色彩之怪誕,跟真正的皇家山林沒有半點相似,只能稱之為超現實:幽暗的林中峽谷,充滿了一塊塊慘白色,凍雨掠過冰山(從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凍雨都是熔岩冷卻後的死灰色。這些畫面啊,簡直是發了瘋的……影像魔法。倫克納停住腳步,朝那一大片亂七八糟的顏色揮揮手:「真讓人大開眼界,舍克。不過,顏色好像沒調好。」

「噢,調好了,特別調過的。反正,畫面的內在含義沒變。」舍克爬上控制台邊的棲架,好像重新打量著這些畫面,「哎喲,顏色確實挺嘈雜。不過用不了多久,你就習慣了,或者說……視而不見……倫克納,咱們現在有許多困難,但深入一步,這些困難其實比顯露出來的更嚴重。這你想過沒有?」

「我怎麼知道?什麼都是新情況。」昂納白肩背一沉,「是啊,糟透了,還在越變越糟。南國的形勢成了噩夢,當時我們最擔心的就是這種噩夢。他們有了核武器,可能有兩百件,還有投射系統。為了跟發達國家搞軍備競賽,國家經濟都垮了。」

「讓自己窮得叮噹響,僅僅是為了幹掉我們?」

三十五年前,舍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說看出了大概。這會兒他又開始提他那些傻問題了。「不,」昂納白道,幾乎帶上了教訓的語氣,「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這個。他們當時想的是建立一個工業—農業基地,進入暗黑期後仍然可以保持運轉。結果失敗了,其產品只夠維持一兩個城市,加上部隊的一兩個師。到現在,南國已經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區快五年。南極那邊已經開始刮乾燥颶風 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南方也只是個勉強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產糧期只有不多的幾年。但那個地區的礦產資源極為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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