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26

青河大會將於二十兆秒後舉行。納姆奇星系仍舊是滿目瘡痍。阿爾欽已經沒有人了,它的居民在納姆奇行星上紮下了營盤,沒有發生饑荒。最小的衛星馬雷斯克成了充滿放射污染的廢墟,需要幾百年才能完成重建。死於馬雷斯克的人數高達十億。最後一批糧食補給船幸免於難,外圍自動化農場已經全面重啟,能夠為塔雷斯克的二十億倖存者提供必要的糧食。納姆奇的自動化系統成了一個爛攤子,效率只相當於大動蕩開始前的百分之十。所有沒有在動蕩中喪生的納姆奇人都能活下去了,他們可以用畢生精力重建家園。這裡的文明不會滅絕,不會墮入蒙昧時代。但倖存者的子孫後代仍將震驚於這場險些毀滅一切的大災難。

這裡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文明會場舉行青河大會。於是范和蘇娜沒有變動既定方案,大會仍將在布里斯戈大裂隙舉行——星系中最荒蕪的所在。但至少沒有廢墟,也沒有需要立即解決的當地困難。從布里斯戈望去,納姆奇和它的三顆衛星只是一個藍色圓盤和它周圍的三點星光。

蘇娜·文尼用自己在小行星帶上的最後一批資源建立了一個營帳,作為大會會場。范原本希望青河計畫的這次成就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們拯救了這個文明,蘇娜。你現在相信我了吧,我們可以成為比四處流浪的貿易者更偉大的文明。」

蘇娜·文尼現在已經很老了,進入技術文明之初,醫學科技快速、長足的進步彷彿可以輕易戰勝死亡。頭幾千年里,人類的壽命達到了兩三百歲。但那以後,進步便不那麼顯著了,每前進一步都更加困難。於是,人類的又一個幻夢破滅了。冷凍冬眠術可以將死亡推遲到數千年以後,但即使在最好的醫療條件下,人類的真正壽命也不可能達到五百歲以上。這是人類壽命的終極上限。接近這個上限的人必然付出身體功能方面的重大代價。

蘇娜的動力椅與其說像一件用品,不如說更像一個活動的醫院病房。她的雙臂抽搐著抬起來,雖然在零重力環境下,動作仍然虛弱無比。「不,范。」她說。她的眼睛跟過去一樣清澈碧綠,肯定是移植的,或者是人造眼。她的聲音很明顯是人工合成聲,但范仍能聽出聲音里那熟悉的笑意。「應該由大會來決定,難道你忘了?我們從來不贊同你的計畫。之所以到這兒來,就是要對你的計畫進行投票表決。」

蘇娜從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從她意識到范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這個夢想起,她就這麼說。唉,蘇娜,我真不想傷害你。但如果你非得眼睜睜看到我的意見獲得壓倒性勝利,那麼,好吧。

蘇娜拖到布里斯戈大裂隙中部的這個營帳其大無比,即便跟她在納姆奇大動亂開始前擁有的地產相比,這個營帳也是個巨無霸。營帳泊位可以容納倖存下來的全部星際飛船。安全方面做得也很周密,蘇娜的警戒力量一直延伸到裂隙之外兩百萬千米。

營帳中央是一個零重力的大會堂,這個已經大到超越一切實用目的的會堂,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華麗的。這將是貿易者們有史以來舉行的最大規模的會議,未來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這種規模的盛會。大會之前數兆秒是大家互相交流往還的時間,范的時間被各項拯救計畫排得滿滿的,但他還是儘可能擠出時間,參與這些活動,幾乎每一天他都能建立起新的聯繫,此前的他一百年也不可能進行這麼多交流。他必須想方設法改變懷疑論者的態度,這種人真是太多了。從本質上來說,這些都是好人,就是太謹慎,也太精明了些。其中的許多人都是他自己的後裔。他們對他的景仰看來是真誠的,對他的愛也是真摯的,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說服了他們。范意識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焦躁,比在戰鬥和最激烈的貿易中更甚。再正常不過了,他告訴自己。為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一生。離最後考驗只有幾兆秒了,緊張是難免的。

大會開始前的兩三兆秒簡直忙瘋了,需要調整的安排是那麼多。納姆奇星系嚴重缺乏自動化設備。為避免形勢進一步惡化,出現新的「冒險家」,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兒都需要外來的扶持。但范不希望他自己的人忙得無法出席大會。蘇娜理解他的想法,沒有趁機耍什麼花招。她和他一起重新調整了大會議程,讓范的人能全部趕到營帳,同時又不至於使納姆奇的新政權發生危機。

終於,范期盼已久的時刻來到了。這是他實現理想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機會。他躲在主席台入口的帷幕後,望著會場。蘇娜剛剛結束了對范的介紹,正在離開講台。歡呼聲喝彩聲響徹會場。「天啊——」范小聲嘟囔著。

「緊張嗎,大人?」他身後的薩米·帕克問道。

「該死的,真他媽的緊張。」說實話,一生之中,他只有一次像今天這麼害怕……那時的他還是個小孩子,平生第一次踏上星際飛船,第一次面對青河貿易者。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旗艦艦長。薩米在微笑。自從成功拯救了塔雷斯克以來,他一直這麼高興,他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真可惜。也許他再也不能遨遊太空了,至少不能跟范的艦隊一塊兒走。他的隊伍救出來的那批人竟然真是他的家人,還有,他那個漂亮的曾曾曾侄女——瓊——確實是個好姑娘,但她對薩米這輩子應該幹什麼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薩米伸出手:「祝……祝您好運,大人。」

范走出帷幕,走上講台時他與蘇娜擦肩而過。他們沒時間說話,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也不可能聽見對方的話。她虛弱的手輕輕拂過他的面頰。在海濤般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他走上中央的講台。鎮靜。離他必須開口還有至少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大會堂直徑足有七百米,是按照最古老的禮堂樣子建造的。他的聽眾幾乎代表了全人類,他們輕鬆地飄浮在大會堂的內部、四壁、天花板和地面,面對著這個相比之下小得微不足道的講台。范左右看看,上下看看,無論他的目光投向哪裡,都能遇上人們期待的目光。也不完全是這樣。有一大片空座位,將近十萬個,留給了那些在馬雷斯克遇難的青河人。蘇娜堅持要這樣安排,以表達對死者的敬意。范同意了。但他很清楚,蘇娜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提醒在場的所有人,范的計畫將使他們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

站定後,范向人群抬起雙臂,頭戴式的整個視域里都是向他熱烈回應的青河人。一秒鐘後,他耳邊的歡呼聲更響亮了。為了顯示提詞,頭戴式清屏了。這麼遠的距離上,他無法看到大家的面貌,只能根據座席安排推測坐在那裡的是什麼人。人群中不乏女性的身影。某幾個地方,女性很少;大多數地方,女性人數和男性人數一樣;還有一些地方——比如斯特倫曼人的座位上——女性的數量大大超過男性。也許他應當在她們身上多做些工作。自從和斯特倫曼人打交道以後,他漸漸意識到,要論目光遠大,女人有時比男人強得多。但中世紀堪培拉形成的男女偏見仍然對他有一種十分微妙的影響,不僅如此,范還從來搞不懂該如何領導女人。

他掌心向外,等待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平息下來。他的演講詞以銀色標註的形式出現在他眼前。多年來,他反覆錘鍊過這次演說的內容,直到大會開始之前。每一個名詞、每一個動詞,都精心打磨。

但是,突然間,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小的銀色標註了。范的雙眼越過聽眾,投向無邊宇宙中的全人類。他脫口而出:

「同胞們!」

聽眾們安靜了,近於鴉雀無聲。百萬張臉向上注視著他,穿過會場注視著他,自上而下注視著他。

「你們現在聽到了我的聲音,滯後不到一秒鐘。在這個會場里,我們可以聽到各地青河同胞發出的聲音,甚至包括那些來自遙遠的古老地球的同胞——時間滯後不到一秒鐘。這是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我們能夠親眼看到咱們青河人都是什麼樣的人,能夠決定我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

「同胞們,我祝賀你們。我們穿越數百光年的距離,拯救了一個偉大的文明,使它免於滅絕。儘管發生了最可怕的陰謀和背叛,我們還是做到了。」他頓了頓,朝那一大片空座位做了個沉重的手勢。

「在這裡,在納姆奇,我們打破了命運的輪迴。在上千個世界中,我們人類爭戰不休,直至覆滅。唯一拯救我們這個種族免於滅絕的只是時間和距離。直至今天,人類都在不斷重複這種悲慘的命運。

「有一句話,過去是真理,今後仍然是:沒有一個固著行星的文明的支持,一小撮孤立的飛船和人員無法重建技術文明的核心。與此同時,還有一條同樣顛撲不破的真理:沒有來自外界的援助,任何固著行星的文明都不可能永遠延續下去。」

范停下來,他感到自己臉上浮起一縷淡淡的微笑:「所以,希望就在這裡。只要聯合起來,分裂成兩個部分的人類就能作為一個整體,永遠生存下去。」他環顧四周,讓頭戴式放大凸顯出許多人的面龐。他們在凝神傾聽。他們最後會贊同他的計畫嗎?「凝結成為一個整體,我們就能永續生存……只要我們能夠改變青河。對客戶來說,今後的青河人將不再僅僅是做買賣的貿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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