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24

「我們應該面對面再聚一次。」

「好的。你瞧,范,勞扔給我的這些胡說八道的東西,我壓根兒不相信。」

「是啊,每個人對過去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但見面的主要目的不是這個,我想訓練訓練你,讓你學會怎麼應付這種突然襲擊式的盤問。」

「真對不起。有幾秒鐘,我還以為他發現咱們了。」傳進范耳朵的聲音很微弱,但伊澤爾·文尼已經熟練掌握了這種秘密通信鏈接的諸般技巧,傳音的保真度很高——即使這麼微弱的聲音,范還是聽出了他受到的震動。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再接受點應答訓練,你還能做得更好。」兩人又談了一會兒,商定會面時間,說好怎麼掩飾。然後,細若遊絲的通信鏈接切斷了,范可以不受打擾地想想白天發生的事了。

該死。今天真玄啊,一場大災難,驚險萬分地躲了過去……或者說,暫時躲過去了。范在黑暗的宿舍里飄著,眼中的視像卻是遠處的鑽石一號和哈默菲斯特。定位器已經在那裡鋪開了,運行得很好。唯一的例外是聚能中心,那兒有磁核成像儀,定位器一靠近,轉眼間就被燒掉了。但是,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總算激活了,這是他等待多年的重大突破。可是——要不是我在報告文尼情況的定位器數據中做了手腳,我們就全完了。范早就料到統領會怎麼使用這件新到手的玩具,同樣的方法(但不像這次這麼緊張)早就在青河營帳里運用多年了。他沒想到的是勞的運氣這麼好,在談話中恰恰挑選了最要命的字眼。將近十秒鐘的時間裡,小夥子認定勞已經什麼都知道了。范把定位器的這部分報告改得緩和了許多,文尼自己後來掩飾得也挺不錯,可是……

沒想到托馬斯·勞會掌握這麼多有關我的信息。這些年來,這位統領大人時常聲稱自己無比崇拜「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他列出的名單里總少不了范·紐文的名字。他總覺得,統領只是想說服青河人,讓他們相信他跟他們有相通之處。可現在,范有點說不準了。當時,托馬斯·勞忙著「讀」伊澤爾·文尼的心思,范也在用同一套手法診斷統領大人。托馬斯·勞的的確確崇拜他心目中那個范·紐文!不知那個魔頭怎麼想的,竟然以為范·紐文跟他是同一類人。他管我叫「秩序的建立者」。奇怪的是,他對這個稱呼頗有共鳴。他以前從未想過這種說法,不過它確實相當準確地描繪出了他希望成為的那種人。但我跟他完全不是一種人,托馬斯·勞只知道殺戮、殺戮,無休止地殺戮,為一己私利殺戮。我的全部理想卻是終止殺戮,為一切野蠻行徑畫上句號。我們絕不一樣!范將這種荒唐透頂的想法拋到腦後。還有一件讓他大為吃驚的事:勞竟然知道這麼多他的真實事迹。最近十千秒里,小夥子一直在看勞給他的資料,而范卻在文尼的肩後偷看。就是現在,他仍在把這部分數據偷偷從文尼的儲存域里一點一點複製過來,保存在定位器網路的分散式儲存空間里。下一兆秒內,他要好好研究研究這些資料。

就他已經讀完的那部分來看,感覺……很有趣。沒想到,勞弄到手的許多東西都是真的。不管是真是假,這些資料與蘇娜·文尼留給青河歷史的那些讓人肅然起敬的神話大不一樣。蘇娜的神話有許多是不折不扣的謊言,目的是掩飾她自己的大背叛。伊澤爾·文尼會作何感想?范暴露給文尼的情況本來已經夠多的了,那小子對聚能這件事的態度死板得很,沒有任何靈活性可言,只知道不斷哭訴聚能者的悲慘遭遇。有件怪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一生中,范撒過無數彌天大謊,對瘋子、對惡棍、對客戶,有時甚至對青河同胞,撒得興高采烈。為了對付文尼在聚能問題上的頑固態度,他也撒了謊……可這些謊話讓他心力交瘁。聚能可以創造出奇蹟,文尼怎麼就是理解不了呢?

還有,勞的檔案中有些很要命的資料。看了這些資料後,范很難繼續對那個小夥子掩飾自己真正的目的。

范重新開始瀏覽托馬斯·勞版本的歷史,一個事件接一個事件,不斷看下去,咒罵著那些為了把他塑造成魔鬼而編造出來的謊言……對真實敘述皺眉蹙額。即使當時只能採取那種做法,可他還是覺得不自在。再一次看到自己的真實面目,感覺真是太奇特了。有些視頻資料應該是真實的,范幾乎可以感到那些演說在喉間涌動,隨時可以脫口而出。往事重現,歷歷在目。那些美好的歲月啊。每到一處都能碰上最優秀的貿易者,他們完全理解建立一個星際貿易文明會帶來多麼輝煌的成就。無線電信息走在他前面,一路傳播他的信息,所到之處大見成效。近一千年前,小王子范·紐文被父親扔給周遊太空的商人,在不到一千年的時間裡,他的畢生計畫已經接近成功。建立真正的青河文明,這一觀念傳遍了大半個人類活動空間。從他也許永遠不可能抵達的遙遠的人類空間另一端,到經過一遍遍耕耘、反覆耕耘的人類空間的核心區域,甚至包括古老地球,四面八方的人們都聽到了他的信息,看到了他為之奮鬥的目標:一個無比強大、持之永恆的組織,足以讓命運的巨輪停止輪迴。是的,還有許多人目光不夠遠大,只能看到蘇娜所看到的一切。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現實主義者」,只關心掙大錢、發大財,保障自己和家庭的財富。但范當時卻認為——老天為證,我希望自己現在仍舊能有這種信心——大多數人能夠認同范所鼓吹的遠大目標。

在一千個客觀年裡,范傳播這個信息,同時反覆發布一個會議通告。這將是一次比人類此前任何聚會更加壯麗的大會。通告中說明了地點、時間。在這次大會上,新的青河文明將宣布人類空間的永遠和平,並將永遠捍衛這種和平。大會地點是蘇娜·文尼最後確定的:

納姆奇。

不錯,納姆奇過於靠近人類空間核心,但它同時也很接近青河人來往最頻繁的貿易中心,最有可能參與計畫的青河人迢迢長旅共襄盛會時相對比較容易,只需要不到一千年時間。這些就是蘇娜的理由。但闡述這些理由時,她臉上自始至終掛著她一貫的充滿懷疑的微笑,好像這一切只是為了滿足可憐的范。但在當時,范堅信不疑,他必將在納姆奇取得成功。

最後,將會議地點選在納姆奇還有另一個理由。蘇娜一直很少旅行,她從來都是安居於范的計畫的核心,為他規劃籌措。時間過去了幾十年、幾百年。儘管時時冬眠,又有人類空間所能提供的一切醫療技術,蘇娜·文尼仍舊日漸衰老下去。五百歲了?六百歲?從她的信息中可以看出,她已經年邁體衰了。如果會議地點不在納姆奇,蘇娜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親眼看到范畢生工作的最後成就了,再也無法知道他范·紐文是正確的。她是我一生中唯一一個可以完全相信的人,為了她,我讓自己落入了陷阱。

古老、遙遠的仇恨和回憶,慢慢淹沒了他……

這次大會堪稱一切會議之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范和蘇娜創造發明的所有方法策略、奇蹟神話都是為了這一刻。所以,以前所未有的精確將與會者安排得當也就不足為怪了。來賓不是前前後後在十幾二十年間先後抵達。來自三百多個世界的五千艘磁場吸附式飛船齊聚納姆奇星系,前後相差只有幾兆秒。

有些飛船的離港時間不長,只有一個多世紀,比如來自堪培拉和托馬的飛船。有些船隻來自斯特倫曼和基勒那種幾乎已經不能算人類世界的遙遠星球。還有更遠的,只是從無線電信息中得知了這次大會。連古老地球都派出了三艘飛船。與會者並不全是貿易者,有些是對范所提出的解決方案抱著極大希望的政府使節。三分之一的客人們返航回鄉時,很可能發現他們離開時的那個文明早已毀滅了。

這樣一個會議不可能改變會址,也不可能推遲舉行。即使地獄之門大開,也無法改變它的議程。但是,離港赴會幾十年後,范已經知道,地獄之門正向納姆奇人敞開。

范的旗艦艦長只有四十歲,但已經見識過十多個世界,本來應該對這個問題有清醒的認識,可他的出生地點就是納姆奇。「大人,你還沒有脫離蒙昧世界,他們就早已是技術文明了。他們知道該怎麼辦。可怎麼會出這種事?」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蘇娜·文尼發來的最近一份分析報告。

「坐下,薩米。」范一腳從牆上踢下一把椅子,示意對方坐好,「這份報告我也看過,那些都是最典型的徵兆。過去十年里,那個星系陷入了僵局,形勢還在不斷惡化。瞧瞧這兒,看看星系外圍衛星之間的往返商業飛船。無法啟動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三十,任選一個時間段,都是這個比例。」不是硬體故障。問題在於當地系統太過複雜,系統衝突過於嚴重,飛船得不到准予出發的許可令。

薩米·帕克是范手下最出色的人才之一。他清醒地知道,人們之所以贊同新青河的原則,背後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並不是那麼光明正大。但他仍舊堅定地認同這些原則。他完全可能成為范和蘇娜傑出的繼承者,甚至比范的第一批孩子更為出色。那些孩子常常太過謹慎,像他們的母親。但現在,連薩米也恐慌起來。「納姆奇政府肯定也意識到了這種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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