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一號有兩千多米長，寬度也大致相當，是巨岩龐雜體中最大的一塊。這些年來，哈默菲斯特正下方的地下深處已經鑿成了一個由坑道組成的迷宮。上層是實驗室、辦公室，下面就是托馬斯的私人住所。這座頭下腳上整個倒過來的建築下方，最近又新添了一處：一個透鏡形狀的空洞，直徑達兩百米。為了掏出這個洞窟，他們的熱力掘進機幾乎消耗殆盡。但奇維從來沒有反對這項工程，正相反，很大程度上，這是她的主意。
這麼大的空間，只有三個小小的身影，大得幾乎讓他們有點不安。「真壯觀，對不對？你覺得怎麼樣？」奇維笑著問托馬斯。
勞直直地望著上方。由於驚嘆不已，臉上的線條都鬆弛了下來，近於張口結舌。他極少這樣。仰望上方時，勞後仰得太厲害，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平衡，緩緩向後倒下，可他卻沒注意到，「我……是啊。真漂亮，我看過頭戴式的模擬，卻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奇維笑了，拍了他後背一下，以免他倒下去：「我坦白。模擬的時候，我沒把光效加進去。」不會發出迴音的洞頂上有些凹槽，弧狀光源便埋在那裡面。燈光映射下，洞頂像璀璨的寶石。只要調調頭戴式，任何光效都可以調出來，但總帶著一絲彩虹似的幻彩。
她右手邊的爸爸也在四下打量，但沒有欣喜若狂的表情，也沒往上看。阿里·林兩手撐地，頭下腳上。他幾乎沒受這裡輕微重力的影響，只管用手指試探地戳著掘進機在金剛石地面上留下的卵石狀斑紋。「這兒沒有活東西，什麼活東西都沒有。」他皺著眉頭，不滿地說。
「這裡將是你所創造的最大的公園，爸爸。一張白紙，你可以盡情發揮。」皺起的眉頭鬆開了。我們一起干，爸爸。你能教會我許多新東西。這麼大的地方，可以有真正的動物，甚至能養那種會飛的小貓。很久以前奇維見過那種動物，那還是這次任務開始之前，媽媽爸爸還有她一塊兒在特萊蘭營帳里的時候。現在想起來，更像是夢中的景象，而不像真切的記憶。
托馬斯道：「我真高興當時你說服了我，奇維。我原來只是打算稍稍加強一下我們的安全措施，你帶給我的卻如此美妙。」他嘆了口氣，低下頭，滿面笑容地望著她，手撫著她的後背，最後落在她的腰際。
「這個園子會很大，托馬斯，哪怕以青河的標準也是個很大的公園。不是最大的，但——」
「但很可能是最好的。」他伸手越過她，拍拍阿里的肩頭。
「對。」完全可能是最好的。爸爸一直是最優秀的公園建築師，又在這個領域做了十五年聚能研究。聚能以來，他每年都會創造新的奇蹟，他做的盆景和微型公園早就超過了納姆奇最傑出的作品。其他易莫金聚能生物學家也非常出色，掌握了艦隊生物資料庫之後，他們達到了沒有聚能的最優秀的青河生物學家的水平。
等流放期結束，爸爸，等你最後獲得了自由，那時你就會真正明白自己創造了多麼輝煌的成就。
勞的視線來回巡視著這個空空蕩蕩、閃閃發光的巨型洞窟。準是在想像這兒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大草原、漂亮的雨林、山間牧場。即使有阿里魔法般的技巧，也不可能在這裡創造出一個以上的生態環境，有這麼多選擇……她笑道：「來一個湖，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
「在我的設計資料庫里，密碼是『水』。」奇維鍵入密碼，通過她的頭戴式進入資料庫。
「啊……你沒告訴過我這個！」
現實中的鑽石巨窟被一片林地覆蓋了，林地來自阿里的幾個設計方案。洞窟中央出現了一個湖，越變越寬，一直向外延伸，湖心島上的山彷彿在好幾千米之外。樹林掩映的山下泊舟處，一艘小船正揚帆起航。
托馬斯激動得良久說不出話來：「老天。我叔叔在北爪就有這樣一個湖，我經常在那兒過夏天。」
「我知道。就是從你的個人資料里取出來的。」
「真美啊，奇維，可惜實現不了。」
「實現不了？外頭上面我們還有大量的水，這裡正好作為第二個蓄水處，把一部分水轉移過來。」她朝寬闊的湖面一揮手，「把洞窟那一頭再朝遠處挖一點，讓這個湖直抵牆面。至於遠景，我們可以收集起一批牆紙，製造出虛擬現實。」這方面其實有點難度。廢棄的飛船上雖然還有一部分牆紙，但大都因為長期暴露在真空下損壞了。不過沒有牆紙也沒關係，許多人都像托馬斯一樣喜歡隨時隨地戴著頭戴式，所以只需要為不能分享頭戴式圖像的人製造出虛擬現實就行，耗費不了多少資源。
「我不是這個意思。微重力狀態下，我們不可能製造出真正的湖泊。巨岩只要稍一晃動，水就會從湖裡爬到牆上去。」
奇維得意地笑了：「我還有個真正的驚喜沒告訴你呢。我辦得到，托馬斯！我們從損毀飛船里取下了大量侍服閥，數以千計，怎麼都用不完，大可以把它們用在湖底，用定位器把閥門聯成一個網路。很容易就能減小水的震蕩，讓湖水老老實實封閉在湖裡。」
托馬斯笑道：「你對這個上癮了，對不對？穩定那些最不好穩定的東西。嗯……你把龐雜體穩住了，也許有本事把這兒也穩住。」
她聳了聳肩：「沒問題。只要湖岸別太複雜，我甚至可以用易莫金定位器穩住它。」
托馬斯轉過頭來，望著她。她看出來了，他眼前的虛擬幻景已經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生冷的金剛石窟。但他已經見識過完全可能化為現實的奇蹟，而且喜歡極了，她知道。「真要能實現的話就太好了……但會消耗許多資源，人力工作量也很大。」他指的是非聚能的普通人。即使是托馬斯，也沒把聚能者看成真正的人。
「不會影響大事的。閥門都是邊角廢料，哪兒都用不了多少。定位器我們有的是。至於人嘛，大伙兒還欠著我不少人情呢。」
之後，勞帶著他的女人和那個聚能者離開洞窟。奇維又一次給他帶來了驚喜，這一次更甚於平時。還有……真該死，這就是又一個理由，真該在哈默菲斯特把那種定位器用起來。雷諾特的人怎麼還沒檢查完？這東西能複雜得到哪兒去？還是再等等吧。奇維自己也說，哪怕用易莫金定位器，也能弄出個湖來。
他們穿過地下最深處的幾層，一路點頭回應大家的敬禮、致意。有的是易莫金人，有的是青河人。他們將阿里·林留在充當他工作室的公園。奇維的父親沒被關在頂樓擁擠的蜂巢里，他的研究領域需要開闊空間和活著的生物。至少，這是托馬斯·勞告訴奇維的理由。很說得過去，同時免得這女人經常接觸聚能活動正常的一面，有助於推遲她醒悟過來的那一刻——這是不可避免的。
「奇維，你要去青河營帳嗎？」
「對，有點事，還得見幾個朋友。」有交易要做，還要收回她放出去的人情債。
「好吧。」他吻了她一下。這兒是辦公區，公開場合。但也沒什麼要緊的。「你做得非常好，親愛的。」
「謝謝。」她的笑容是如此燦爛。三十多歲了，奇維·利索勒特仍舊那麼看重他的肯定。「晚上見。」
她沿著中央豎井向上飄去，不斷在各個支撐點上借力，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嗖地掠過豎井裡的行人。奇維每天堅持在兩個重力的離心機上健身，磨鍊徒手殺人的功夫。母親對她的影響只剩下這些了，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她的幹勁兒無疑來自潛意識中想取悅母親的心理。
勞向上望去，毫不在意從上面向他飄落的行人。他們知道避開他。他仰望著她的身影在豎井裡漸遠漸小。
除了安妮·雷諾特，奇維是他最值得珍視的財富。雷諾特主要是他繼承得來的，奇維·林·利索勒特則是他個人的傑作：一個才華橫溢、沒有聚能的活生生的人，這麼多年來不斷為他奉獻。擁有她、操縱她，這是對他的挑戰，永遠是那麼刺激，絕不會乏味。這種行為始終帶著風險，以她的體力和速度，她可以赤手空拳置人於死地，至少她有這種能力。早期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等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明白了她的可貴。
是的，她是他的勝利。但托馬斯·勞是個很現實的人，知道這很大程度上要歸於他的好運氣。擁有她的時候，她的年齡和背景正好合適。既年長到足以擁有完全的青河背景，又年輕得可以憑著他的心愿重新塑造。塑造她的工具就是迪姆大屠殺。流放期的前十年里，她只有三次識破偽裝，發現了真相。
勞嘴唇一挑，露出一縷微笑。奇維還以為她在改變他，因為她讓他看到了自由體制的種種優點。嗯，她倒也沒錯。頭幾年裡，允許地下經濟的存在只是他跟她玩的一場遊戲，暫時讓自己顯得很軟弱。可這個地下經濟竟然大收奇效。就連青河人自己的理論都說，在這樣一個封閉、狹小的社會中，自由市場沒什麼意義。可是，一年又一年，這伙小商販把這兒變得越來越好了，連勞自己想採取什麼行動時都順手了許多。所以，當奇維向他保證說許多人欠她的情，會加倍努力造出這個湖泊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