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20

對伊澤爾·文尼來說,時間過得飛快,不僅僅因為他的輪值時間只有四分之一。戰爭和謀殺已成往事,發生在他的前三分之一人生中。很久以前,他便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以無比的耐心堅持下去,永不放棄,一定要摧毀托馬斯·勞,奪回倖存下來的一切。但有的時候,他以為這場鬥爭終將變成一場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是的,他以不屈不撓的韌性堅持下來了。有痛苦,也有羞愧,還有恐懼。不過,大多數時間裡,恐懼似乎一直十分遙遠。而現在,雖然仍舊不知道細節,但他在為范·紐文工作。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他堅信,他們一定會贏得最後的勝利。最奇怪的是時時從腦海里冒出來的一種感受。自省時分,這種感受讓他十分不安:從很多方面來看,這些年都可以算得上是他從孩提時代起所度過的最幸福的時光。這是為什麼?

剩下那批醫療自動化器材,勞統領用得很省,「關鍵崗位」上的聚能者不得不長期值勤。於是,特里克西婭四十多歲了。伊澤爾當值時,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她面龐上那些微小變化讓他痛徹心肺。

但特里克西婭還有其他變化,這些變化給了他希望。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她身邊,伊澤爾相信,正因如此,她才變得不那麼冷漠,跟他的距離好像也縮短了些。

起初,去她在哈默菲斯特的狹小房間時,她還是和過去一樣對他不理不睬。但後來有一次,他比平時晚到了一百秒。特里克西婭面對房門坐著。「你遲到了。」她說。語氣還是那麼單調刻板,夾雜著不耐煩,跟安妮·雷諾特一樣。人人都知道,所有聚能者都把細節看得非常重,無一例外。但不管怎麼說,特里克西婭畢竟注意到了他不在。

他還注意到,特里克西婭開始收拾打扮了。每次他去,都發現她把頭髮梳到腦後,梳理得還算整潔。還有,時不時地,他們的談話也不完全是他一個人獨白了……只要他注意話題,別過分偏離她綁定的研究項目。

這一天,伊澤爾準時來到她的小房間,還違反規定偷偷帶進來了點東西——兩盒從本尼酒吧弄到的美味餅乾。「給你的。」他伸出手去,把一塊餅乾遞到她面前。小房間里頓時充滿餅乾的香甜。特里克西婭迅速地瞪了他的手一眼,好像覺得這是個粗魯舉動。接著,她撥開這個讓人分心的東西:「你應該帶來附加翻譯清單。」

唉。但他還是把餅乾盒放在她手邊的工作空間。「對,我帶來了。」伊澤爾飄在門邊他的老位子上,面對著她。今天的翻譯清單其實並不長。聚能者的工作效率近於神奇,但如果沒有正常頭腦的引導,各個不同專業的聚能小組就會盯著各自的領域不放,持續鑽研,忽視了協同工作的首要目標。伊澤爾和其他一些正常人負責閱讀聚能者的工作報告,從不同專業聚能者的工作成果中綜合出高於聚能者各自綁定項目的東西,並將這些東西上報給勞,勞再據此下發任務,列入附加工作清單中。

今天,特里克西婭毫不費力便完成了新加入的這一批任務,中間生氣地咕噥了好幾次:「純屬浪費時間。」

「對了,我跟麗塔·廖談過。她的程序員對你給他們的東西非常感興趣。他們設計了一套財務應用和網路軟體,這些軟體可以和蜘蛛人新發明的微處理器配合,效果好極了。」

特里克西婭點著頭:「對,對。我每天都和他們對話。」大家都知道,聚能譯員和底層聚能程序員,以及從事財務—法律事務的聚能者相處得最好。伊澤爾估計,這是因為譯員們對那些聚能者的研究領域一無所知,反過來也一樣,所以不會產生衝突。

「麗塔想在下面搞一家公司,把這批程序推向市場。當地沒什麼東西能跟它們比。我們要完全佔領市場。」

「是的,是的,興隆軟體公司。名字我早想好了。但現在開始還為時過早。」

他跟她又聊了一會兒這個問題,想讓她估計還需要多長時間(客觀時間),再把這個估計轉達給麗塔·廖。特里克西婭有一條線程,在和研究將信息插入蜘蛛人系統的聚能者協同工作。他們的意見綜合起來,應該可以對這個時間做出準確評估。即使在具備必要知識、事先計畫得當的情況下,要實現通過計算機網路協同工作,這個網路也必須達到一定水平才行。蜘蛛人至少還需要五年才能開發出大規模的軟體市場,此後再過一段時間才能形成公用電腦網路。在此之前,想對地面事務造成重大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至於現在,唯一一個能經常插入信息的蜘蛛人系統是協和國的軍用網路。

沒過多久就到了伊澤爾清單上的最後一項。來得太快了。表面上看,最後一項只是件小事,但從長期經驗中,他知道這兒會出麻煩。「新項目,特里克西婭,是個純粹跟翻譯相關的問題。這種顏色,『彩格』。我發現,你在描繪蜘蛛人看到的東西時仍然堅持用這個詞。生理學家——」

「加藤。」特里克西婭的雙眼收縮成了一道窄縫。聚能者交流協作時,通常會發展出一種近於心靈感應的親密關係——要不然就是互相憎恨,敵意達到頂點,除了傳奇小說,現實生活中很難發現那種程度的仇恨。諾姆·加藤和特里克西婭的關係在這兩者之間不斷擺動,時而密切,時而對立。

「是的,嗯,怎麼說呢,加藤博士長篇大論地向我闡述了視覺、電磁頻譜方面的知識。他向我保證:這種所謂的『彩格』絕對不可能是一種色彩,它是毫無意義的。」

特里克西婭的臉皺了起來,眉頭緊鎖。一時間,她看上去老了許多。伊澤爾一點兒也不樂意看到她這個樣子。「這個詞本來就有,我選擇了它。聯繫上下文,它給人一種——」她眉頭皺得更緊了。有時會出現這種情形,乍看起來是翻譯錯誤,最後發現——也許這種譯法從字面上說不能算忠實,但它卻能幫助人類理解蜘蛛人生活中某個不同於人、人類以前從沒見過的方面。這種情況出現得很多。但是,聚能譯員,哪怕是特里克西婭,仍然有犯錯誤的可能。剛開始翻譯蜘蛛人語言時,她和其他聚能譯員一樣,只能不斷試探性地摸索這個未知的種族和他們的世界。當時,她的譯文中存在許多選項,許多字眼的意義不明確,只能將可能的含義一一列出。其中許多後來都被證明是錯誤的。

麻煩的是,聚能者很難放棄成見。發現自己是錯誤的,對他們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特里克西婭已經快要發火了。跡象並不很明顯。她經常皺眉,但不像現在皺得這麼緊。她不說話了,兩手不停地在分離式鍵盤上敲擊。分析結果出來了,溢出她的頭戴式,散布到牆紙上。她的頭腦和附屬網路反覆權衡著結果,呼吸隨之急促。她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推翻這個結論的證據。

伊澤爾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還有個相關問題,特里克西婭。『彩格』這個詞,我跟加藤討論過一陣子。」事實上,伊澤爾一次又一次揪住加藤不放,把那個人煩得要死。一般說來,跟聚能專家打交道只能採取這種辦法:話題集中在聚能者的綁定領域和自己的問題上,反覆問,多次問,從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提出同一個問題。如果提問者不是很有經驗,運氣又不是特別好,專家極有可能馬上中斷這種討論。伊澤爾值班的時間加起來共有七年,但還算不上這方面的高手。不過這一次,他居然成功地使諾姆·加藤提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我們懷疑,蜘蛛人形成視像的器官可能不止一種。所以,他們的大腦處理視像時可能是多元的——也就是說,一會兒感知這部分光譜,一會兒感知那部分光譜,其間的時間間隔極短,只有幾分之一秒鐘。他們感知的視像,我沒有把握,但可能有一種漣漪狀、類似水波的效果。」

但是,加藤很快便排斥了這種想法,認為這是荒唐的。他說,就算蜘蛛人的大腦真的在諸種視覺器官中不斷切換,他們見到的外物在可感知範圍內仍然是連續、穩定的。

他把這些話告訴特里克西婭時,她靜靜地聽著,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只有手指仍在鍵盤上敲擊。而且,她的視線會凝視著伊澤爾的雙眼,長達一秒鐘。這是因為他說的東西很重要,不是瑣碎的小事,還是她聚能項目的核心。然後,她的視線便會轉移,她也開始嘟嘟囔囔語音輸入,雙手更加猛烈地敲著鍵盤。幾秒鐘後,她的視線繞著房間轉來轉去,追蹤只有通過她的頭戴式才能看到的幻影。接著,突然間:「對!我明白了。以前沒想到……只根據上下文,所以才選了那個詞,可——」日期、文件散布在兩人都能看到的牆紙上。伊澤爾儘力跟上她,但他的頭戴式有部分功能被哈默菲斯特屏蔽了,只能靠特里克西婭的指點才知道她引述的是哪份文件。

伊澤爾意識到自己笑容滿面。現在幾乎是特里克西婭聚能以來最接近於正常人的時候,像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中的正常人——沒關係,這也挺好。「看!除了一次因為痛苦詞不達意以外,凡是用『彩格』一詞的地方都涉及晴朗的天氣、低濕度,眼前一片光明。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顏色都……vetmoot3……」她說起了行話,只有聚能譯員能聽明白,其他人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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