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14

「可這是第一場雪呀,你不想瞧瞧嗎?」維多利亞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實事求是地說,這一招對誰都沒用,除了這位哥哥。

「你以前不是玩過雪嗎?」

那倒是,爸爸帶他們去北方旅行時玩過。「布倫特!這是普林塞頓的第一場雪。廣播里說了,克拉奇山已經被雪覆蓋了。」

布倫特仍舊繼續擺弄著他那個框架上的軸心和榫頭。那東西有許多面,亮晶晶的,一天比一天複雜。布倫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溜出宅子。他在模型上埋頭苦幹,好一陣子沒理會她。遇上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時,布倫特總是這個樣子。他的手很靈巧,可腦子轉得慢。另外,他還特別害羞。照大人的話說就是有點陰沉。他的頭沒怎麼動,但維基看得出來,他正偷偷瞅著自己。模型框架上來回穿梭的手慢了下來,時而動動這兒,時而擰擰那兒。最後,他總算開口了:「沒得到爸爸同意之前,咱們不應該出門。」

「呸。他在睡覺,這你也知道。今兒早晨比以往都冷,現在不出去,待會兒就暖和起來了。哎,我給他留張條子,這總成了吧?」

要是換了戈克娜,她會跟維基反覆爭辯,最後用她的歪道理說服她;要是傑裡布,則會因為她使喚自己干這干那而大發脾氣。可布倫特沒跟她爭辯,只是繼續忙著他的模型,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另一部分專註於不斷從他手下出現的新接頭、新連接,同時望著普林塞頓另一邊山嶺上籠罩的霜霧。那麼多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個不著急出去瞧瞧。可她今天早上只找到他一個,而且,他的模樣比傑裡布更像成年人。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嗯,好吧。你要真想去,就去吧。」維多利亞得意地笑了:結果不出她所料。從道寧上尉眼皮底下溜出宅子要困難一些——但也難不到哪兒去。

天色還早,陽光還沒照到山頂大宅下面的街道。維多利亞大口呼吸著清冷的空氣,每吸進一口霜凍的空氣,胸腔周圍便一陣麻酥酥的。熱花和林妖緊緊抓著樹枝,像這種天氣,它們可能一整天不出來。但外面還是有不少可看的,這些東西她從沒見過,只是不久前剛從書本上讀到過。在最冷的窪地里,晶蟲慢吞吞地從霧氣里爬出來。這批小小的、勇敢的先驅不會活太久。維基想起自己去年做的一次節目,那次節目講的就是晶蟲。最先爬出來的肯定會死,但它們仍舊不斷爬出來,直到氣溫進一步降低。在全天的低溫中,晶蟲才能活下去。再過一段時間,等天氣更冷的時候,才會出現紮下根的晶蟲變種。

呼吸著清晨清新的空氣,維基蹦蹦跳跳。哥哥的步子更大、也更慢,她完全跟得上。時間尚早,外面幾乎沒什麼人,這倒是便於她把這裡想像成一座空城,只有自己跟哥哥——僅存的兩個人。想想看,這裡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嚴寒到來,他們只能像爸爸跟逖弗人打仗時那樣,全副武裝出門。下山的路上,維基一直在幻想這件事兒,她把見到的一切都轉化成幻想的一部分。布倫特聽著她的嘮叨,偶爾也出出主意。要是爸爸那些大人朋友聽了布倫特的這些主意,準會大吃一驚。布倫特才不傻呢,他的想像挺像那麼回事兒。

克拉奇山在三十英里以外,比皇家城堡還遠,在普林塞頓另一頭。走路是絕對到不了的。但今天,想去附近山裡的人很多。不管在什麼地方,第一場雪都相當於一個小小的節日,當然,這個節日時間不固定,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過節。這一點維基最清楚不過。如果能準確預報初雪,爸爸肯定會起個大早,媽媽也會從陸戰指揮部飛回來,全家一塊兒出去玩。不過真要是那樣,就一點探險的感覺都沒有了。

而現在卻是不折不扣的冒險,從到山腳開始。布倫特十六歲了,他的個子在這個年齡段里算大的,很容易被當成正常人。他以前獨自出過好多趟門。他說他知道直達車在哪兒停。可今天,外頭一輛公共汽車都找不到,別的車也少之又少。難道每個人都上山去了?

布倫特從一個車站走向下一個車站,越來越焦躁不安。這次維基只是緊緊跟著他,一聲不吭。時常有人說布倫特是智障,於是,布倫特很少說自己知道什麼事。總算有一次說出口——哪怕是對自己的小妹妹——卻被證明是錯的。他肯定難過極了。走過第三個車站時,布倫特往下一趴,身體都快碰著地面了。維基以為他打算就在這兒一直等下去,看會不會有車來。維基覺得這種可能性太小。他們出來已經一個多小時了,連一輛公車都沒瞧見。看樣子,到頭來,她還是不得不伸出小小的肢尖,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可過了一會兒,布倫特站起來,望著大街遠處:「我敢說,那些搞挖掘的今天不會放假,他們離這兒只有一英里遠。那兒隨時都有車子。」

哈。正是維基一直想提出來的主意。幸好還算耐心,沒多嘴多舌。

天還沒大亮,街上仍然籠罩在一片昏暗中。這是普林塞頓的隆冬,黑漆漆的地方積著一層霜,厚得跟雪沒什麼區別。他們走過的地方沒什麼植物,最多只有點野草和蔓生爬藤。到了渾身濕漉漉、熱得讓人受不了的夏天,只要沒有暴風雨,這種地方肯定一片生機,滿是飛來飛去的蠓蟲和飲水蟲。

街道兩旁是兩三層樓高的店鋪。這個地方一點兒也不荒涼。地面嗡嗡嗡震動著,不時發出砰砰巨響。這都是那些看不見的挖掘工乾的。貨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時而出現一座柵欄擋住去路,只准施工隊進出。維基使勁拽著布倫特的胳膊,叫他從柵欄底下爬進去瞧瞧:「哎,這兒有這些東西,全都是因為爸爸。咱們當然有資格瞧瞧!」不用說,布倫特絕不會同意這種理論,但他的小妹妹已經穿過了「閑人免入」的欄杆,他只得跟上,儘力保護她。

兩人爬過一座座高高的支撐鋼架,一堆堆磚瓦。這地方顯得既生氣蓬勃,又古怪陌生。在他們的山頂大宅里,一切都是那麼安全,那麼有條理。可這兒……嗯,她已經瞧出了許多漏洞,這些疏漏完全可能讓某個人摔斷一條腿、戳瞎一隻眼。嘿,瞧這些摞得高高的石板,要是弄翻了,准能把人壓扁。在她看來,這些危險都明擺著……簡直太刺激了。兄妹倆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混凝土箱邊擇路而前,避開工人的目光,以及種種可能發生致命事故的有趣玩意兒。

前面的護欄是兩根合股線圍成的。不想死的話,自己小心別摔下去!維基和哥哥低低地趴在地上,伸出腦袋,張望著下面的深淵。起初下面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一股股熱氣直往上沖,帶著燒著的油味、滾燙的金屬味,感覺如同腦袋被人打了一巴掌後又被好好撫摩了一番。還有聲音:工人的喊叫聲、金屬摩擦聲、引擎轟鳴聲,還有一種說不出名堂的噝噝聲。維基頭往下探,讓所有眼睛適應下面的黑暗。下面有光,卻又不像白天的天光、夜裡的星光。她在爸爸實驗室里見過電弧燈,不過那是小型燈,這裡的卻大得多:一束束光閃耀著,主要是紅外光和遠紅外光——肉眼看來,除了在太陽的碟形表面上,這種光向來不太強。光線從戴著頭罩的工人那裡發出,射在豎井壁上,來回跳躍著……還有其他沒這麼引人注目的光,光線穩定得多,色彩也是固定的,這裡一盞燈,那裡一盞燈。離暗黑期還有十二年,但他們已經在這下面建造了這麼大一座城市。她可以望見石頭砌成的交通幹道,從豎井看下去,這種無比粗大的幹道如管道一般縱橫交錯。在這些管道中,她還看到了更黑的窟窿……為進一步挖掘準備的坡道?建築、住宅和花園之後會建,現在已經為它們掘好洞窟了。向下望著望著,維基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天生的對於淵藪的嚮往。可工人現在建造的空間相當於天然淵藪的幾千倍大。如果只想一覺睡過整個暗黑期,你只需要一個能容下你睡覺的地方,加上一個小小空間,夠儲備蘇醒之初所需要的食物就行。這樣的淵藪早就有了,舊城中心下面就是,已經存在了將近二十個世代。這個新建的地下城則完全不同,它是供人們在裡面居住的,清醒地居住的。在能夠保證密封絕緣的地方,地下城延伸到了地表,其他部分則建在地下數百英尺的深處——就好像給普林塞頓現在高低錯落的建築來了個大顛倒,感覺奇妙極了。

維基望著望著,她被自己的想像弄得神魂顛倒。今天以前,這一切只是一個十分遙遠的故事。小維多利亞從書里讀過,聽自己父母談論過,還聽過電台的廣播。地下城的事她熟悉極了。正是這個原因,人們才這麼憎惡她的一家。因為這件事,還有早產兒的事,爸爸媽媽才不允許他們單獨出門。爸爸總是說,世界在不斷進化,必須讓小孩子出去闖蕩,不然的話就不會鍛鍊出才幹。問題在於,爸爸只是說說而已。每當維基想做點有風險的事,爸爸馬上擺出一副做父親的架子,小心翼翼保護她,為她好端端的冒險計畫添上重重保護,到頭來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維基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咯咯咯笑個不停。

「怎麼了?」布倫特問。

「沒什麼。我想啊,咱們今天總算能瞧瞧外面的世界了——不管爸爸同不同意。」

布倫特顯得不自在起來。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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