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4

按官方的正式說法,本尼·溫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營帳的各層氣囊之間佔了一處地方,這本來是存放設備用的,但既然空著,本尼便自作主張拿了過來。他和他父親利用工余時間,把這個地方布置起來:傢具、一間零重力遊戲室、牆紙視窗系統。本來艙壁上還能看見設備管道,但現在已經用彩色膠帶裹上了。

輪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時,老頭子的空餘時間大多消磨在這兒。把穩定L1周邊設施的活兒搞砸以後,這方面的工作已經交由奇維·利索勒特全權負責,所以他有大把的空餘時間。

范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是啤酒花和大麥釀造品發出的濃烈芬芳。幾滴啤酒從他耳邊飄過,隨即消失於門上的清潔孔中。

「喂,范,最近上哪兒去了?找個位子,坐吧。」他平時那幫酒友大多都在,坐在遊戲室天花板一側。范朝他們揮揮手,飄過房間,在靠外的牆邊找了個位子,面對那些人旁邊的側巷。說是側巷,其實窄得很。

特魯德·西利潘朝房間那頭飄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揚手:「啤酒和吃的呢,夥計?喂,給咱們的軍事天才來一大杯!」

大家鬨笑起來,范恨恨地哼了一聲。他費了很大工夫,終於把自己裝扮成為一個牛皮匠。想聽大膽玩命的英雄事迹嗎?找范·特林尼,一百秒之內准能聽到。當然,只要你有一點點經驗,一眼就能識破:多半是瞎編的,少數真事兒也是別人,而非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著房間。跟平常一樣,顧客大都是下級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總有一兩個青河人。開關星點亮和「迪姆大屠殺」已經過去六年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只是各自生命中的兩年光陰。活下來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訓,漸漸適應了。還不能說兩個種族已經融為一體,但和范·特林尼一樣,大家都成了這個流放在外的集體的一分子。

亨特·溫從吧台飄過來,身後拖著一個網兜,裡面裝滿了飲料泡囊和他們父子倆冒險偷偷弄進酒吧的小吃。他把東西遞給大家,暫時打斷了眾人的對話。分發完畢,亨特收起酒錢——這是私下流通、用來交換好處的一種兌換券。

范抓起一個飲料泡囊。容器是一種新型塑料做的,本尼和在龐雜體表面工作的探險隊員有聯繫。小小的揮發礦加工設備攝入氣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鑽石……出來的是各種各樣的貨物,包括製造飲料泡囊的塑料、傢具、零重力撞球檯。連酒吧招徠顧客的主要貨色都是龐雜體出品的——加上一點點營帳菌囊的魔法。

泡囊一側繪著彩色標誌:冰鑽釀品,還有一幅龐雜體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畫。小畫精緻極了,顯然是從手繪圖畫轉化生成的。范盯著這幅傑作欣賞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強行忍住,沒有貿然發問。反正別人也會問的……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特魯德和他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這幅畫,頓時笑語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老溫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點頭。

「嘿,真漂亮。不過當然趕不上聚能畫家的手藝。」

「你不是什麼物理學家嗎,在你重獲自由之前?」

「天體物理學家。可我……我不大記得天體物理的事了,正試著重新學點什麼。」

幾個易莫金人又和溫聊了幾分鐘。大多數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魯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樣子都挺同情他。范還隱約記得戰前那個亨特·溫,開朗直率,是個好心腸的學者。現在嘛,他心腸依然好,但總是笑,態度也過於謙恭了。他的個性彷彿是一件被摔成碎片的瓷器,儘管重新地黏合在一起,但非常脆弱,經不起碰撞。

老溫收走最後一張兌換券,穿過房間,飄向自己的老位子。離吧台還有一半距離時,他停了下來,飄近牆紙顯示系統,向外望著龐雜體和太陽,對奇異的開關星驚疑不已,彷彿從來沒見過似的。特魯德咯咯咯笑了,身體斜過桌子,對范講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對吧?脫離聚能的一般不至於糟到他那個地步。」

本尼·溫從吧台里出來,把父親拉走了。本尼過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青年,是活下來的迪姆同謀中最招人注意的一個。

桌邊的談話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喬新想打聽A枝有沒有人願意換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兩人輪值時間不一樣,沒法見面。這種交換本來必須由統領批准,可如果交換雙方都樂意……有人說,軍需部有個青河女人可以代理這種事,當然,你得給她她需要的好處才行。「該死的買賣人,做什麼都有價碼。」西利潘喃喃咒罵。

特林尼講了個故事,給大家開心解悶。這其實是件真事兒,但他有意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讓別人覺得是瞎編出來的。故事講的是由他負責的一次長期值班。「五十年,我們只有四班人。最後我只好打破規定,批准在飛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有了一個重大利好——」

范正要說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魯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噓!青河的貿易之神啊,你的死對頭來了。」桌旁一陣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頭張望。

奇維·林·利索勒特飄進門口,空中一轉身,落在本尼·溫身旁。酒吧里人聲暫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聽到了她的話:「本尼,那些交換表你拿到了嗎?岡勒可以替你——」兩人飄到遠處,話音漸漸消失,房間里又恢複了之前的熱鬧。奇維的態度顯然很積極,正拽著本尼的胳膊談交易。

「是真的嗎?她還在管穩定龐雜體的事兒?范,不是說你負責嗎?」

喬新臉一皺:「你省省吧,特魯德。」

范抬起一隻手——老傢伙惱羞成怒,但又極力裝出大人物的模樣:「我早就說過,我晉陞了。利索勒特管具體細節,我負責總體,直接向勞統領彙報。」他望向奇維,裝出仇恨的目光。不知她在搞什麼名堂。這孩子真是了不得。

從眼角余光中,范瞅見西利潘抱歉地朝喬新聳聳肩。他們都知道範是個不中用的老廢物,但卻很喜歡他。他的故事也許儘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魯德·西利潘的毛病在於不知道適可而止。這會兒,這傢伙或許會想個什麼辦法對他做點補償。

「厲害。」西利潘道,「我們這兒可沒幾個人能直接向統領大人彙報工作。跟你說點奇維·林·利索勒特的事兒吧。」他瞅了瞅酒吧四周,繼續說道,「你知道,我在雷諾特手下負責管理聚能者,我們,嗯,為里茨爾·布魯厄爾的監控部門提供技術支持。我跟那個部門的夥計們聊過。那個女人,她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簡直想像不出來。」他朝酒吧里的傢具一擺手,「你以為這些塑料都是哪兒弄來的?她接了范過去的活兒,整天都在下面的龐雜體上。產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給了本尼這種人。」

桌邊的一個人沖西利潘晃了晃冰鑽釀品的泡囊:「你也有好處嘛,而且好像還挺喜歡這種好處。對不對,特魯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和本尼·溫動的可是統管資源啊。」桌邊眾人臉色凝重地點著頭。「不管咱們有什麼好處,這仍然是盜竊集體財產。」他眼光凌厲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時期,比這更重的罪名沒幾條。」

「話是這麼說。但這些勾當統領都知道,又沒給這兒造成什麼大損失。」

西利潘點點頭:「是的。他們這段時間對於這種事很有包容度。」笑容變得有點邪惡,「也許是因為她跟勞統領睡在一張床上。」流傳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從根兒上說你是個戰鬥員。戰士是最崇高的職業,不管你的血統如何,有了這份職業,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嗎?一個社會分很多層級。」西利潘的高論顯然是別人灌輸給他的。「最上層是統領階級,照我看稱作領袖階級更合適。下面一層是軍事領導人,他們之下是計畫員、技術員和戰鬥員。再往下……只不過是各種各樣的寄生蟲罷了:從有益於社會的階層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會體系中給他們找個位子。他們之下,是工廠工人、農民。最底層——集中了所有社會渣滓最惡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滿面笑容,望著范,顯然覺得自己是在替對方說好話,因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貴者中間。「生意人只能吃死人,還有馬上就要咽氣的人。這幫孬種,連下手小偷小摸的膽子都沒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塗了一層保護色,但即使對他扮演的角色來說,這番分析仍舊無法消受。他勃然大怒:「告訴你,西利潘,青河發展到現在的水平已經幾千年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麼失敗。」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這種話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個好人,忠於青河也應該。以後你會明白的。我們周圍總歸少不了買賣人,不管是在小衚衕里兜售違禁品還是在星際間鬼鬼祟祟。飛來飛去的小商小販管他們那一套也叫文明,但他們其實只是一幫烏合之眾,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圍得點好處罷了。」

范悻悻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被恭維得那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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