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2

托馬斯·勞站在卧室視窗邊,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套房其實嵌入鑽石一號地下五十米深,但窗外的景象卻取自哈默菲斯特最高的高塔。點亮之後,他的房間已經大大擴展了。從歷次災難中僥倖逃生的技工們終日勞碌,刮垢磨光,雕琢切削,讓這裡的環境和勞故鄉的府邸一樣精美豪奢。

哈默菲斯特附近的地區已經被削成平地,上面是重重疊疊的金屬結構。金屬是用鑽石二號上堆積的礦石冶煉出來的。他原打算好好調整一下這裡的站台恆定推進器,將一號鑽石巨岩隱在陰影里,只有哈默菲斯特最高的塔尖才能伸進陽光中。但這一兩年其實已經不需要這麼小心了。不過,躲在陰影里仍有個好處:可以利用冰塊形成一重護盾,冰塊還可以提供一定的黏著力。高掛半空的就是阿拉克尼,側傾角半度左右,一個閃閃發亮的碟狀物,藍白相間,將明亮、柔和的光灑向城堡。現在的情形跟點亮之初的頭幾兆秒已經大大不同了,當時可真是烈焰熊熊呀。眼前的景色是托馬斯·勞辛勤工作五年的成果,如此美麗、如此寧靜。

五年了。他們還會被困在這裡多少年?蜘蛛人需要三十到五十年,才能創造出高效的工業經濟環境。艦隊專家只能估算到這個程度。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都很順利。這次探險確實是一次流放,但跟他在巴拉克利亞所計畫的那種流放不同。最初的計畫同樣必須冒險,但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冒險,不是實際發生的那種風險。他當時計畫遠離故國日益危險的政治,出去一兩百年,在對頭勢力範圍之外培養自己的資源。表面上自然有另一番說辭:大好機會,具備星際飛行能力的非人類智慧生命,機不可失、掌握他們的秘密之類的,沒能料到的是青河居然捷足先登。

青河的知識構成了巴拉克利亞易莫金文明的核心。托馬斯·勞畢生研究青河文明,但直到和他們對面相遇,他才知道這幫做買賣的是多麼古怪,跟易莫金人是多麼不同。他們的艦隊行動軟弱,天真幼稚。用定時蝕腦菌感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突然襲擊也易如反掌。可一到戰鬥打響,這些小商小販卻凶得像魔鬼,詭計百出,肯定事先已經做了一定的準備。開戰頭一百秒內,他們的旗艦就被擊毀了,可這些傢伙反而打得更加兇猛。等蝕腦菌最後徹底關閉生意人的大腦時,戰鬥雙方都垮了。戰鬥結束後,勞又在處理青河人方面犯了第二個大錯。蝕腦菌可以消滅青河人,但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卻並不屈服,無法「聚能」。緊急審訊搞得一團糟,幸好到最後,他還能利用這次審訊的災難,把雙方殘餘人員凝聚成為一個整體。

殘存的只有哈默菲斯特的高塔、聚能中心,還有得自被毀飛船的種種華麗裝飾。一片廢墟中,還有些高科技仍舊可以發揮作用。剩下的則必須取自受恆定器控制的龐雜體上的原材料,還有蜘蛛人文明——這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

三十到四十年。他們能夠做到。冷凍箱的數量還夠剩下的人員使用。現在的主要問題是研究蜘蛛人,學習他們的語言、歷史和文化。為了度過這幾十年,必須適當劃分工作,將值勤班次安排成樹狀結構,值班幾兆秒,然後輪換下去,冬眠一兩年。有些人的值勤時間會大大多於平均數,如譯員和科學家。還有一些人,如飛航人員、戰術人員,最初幾年派不上什麼用場,但任務的最後幾年卻需要他們值全班,全時值守。所有這些,勞都在大小會議上對自己人和青河人解釋過。他所做的許諾大多也是真的。像這種行動,青河人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和精湛的技藝。只要運氣稍好,熬過這次流放,一般人只會消耗生命中的十到十二年。在這些年裡,他會把生意人艦隊的資料庫一掃而光,掌握青河人所掌握的一切。

勞的手搭在視窗上。這東西暖乎乎的,和壁上的掛毯一樣。瘟疫在上,青河的牆紙系統可真好啊,隨便從什麼角度看都不會發生圖像扭曲。他輕聲笑了。到頭來,小商小販們在這次流放中的表現反而比易莫金人強,指揮他們真是得心應手。他計畫安排的事,青河人很有經驗,實施起來十分順利。

而他自己呢……勞允許自己稍微自憐一下。在取得最後成功之前,每一班崗都必須有一個既精明強幹,又值得信賴的人在場監督。這樣的人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就叫托馬斯·勞。如果監督者只有里茨爾·布魯厄爾一個人,他會愚蠢地大開殺戒,幹掉本可以留下繼續利用的資源——或者儘力謀害勞本人;如果換了安妮·雷諾特,那個女人倒是可以信任,也許一連許多年都不會出什麼事,可只要發生變故……嗯,青河人看樣子已經徹底認輸了,經過審訊,勞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們沒有醞釀什麼大陰謀。但只要青河重新謀反,安妮·雷諾特必輸無疑。

所以,等看到這裡勝利的曙光時,托馬斯·勞或許已經一百歲了。按照巴拉克利亞的標準,算是人到中年了。勞長嘆一聲。只好如此。損失的時間完全可以用青河的醫療技術來彌補,而且……

房間顫抖了一下,傳來一陣幾乎聽不見的低吟。勞靠在牆上的手掌感受到了震動。這是四十千秒內的第三次地震。

房間另一頭,那個生意人姑娘在他們的床上動了動:「怎麼回——」奇維·林·利索勒特醒了。身體一動,從床上飄了起來。她一連工作了將近三天,又一次竭力調整恆定器的配置,想讓巨岩穩定下來。利索勒特的眼睛迷迷糊糊四下張望著。她可能壓根兒不清楚是什麼弄醒了她。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視窗邊的勞身上,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噢,托馬斯,又為我們提心弔膽得睡不著覺了?」

她伸出雙臂,這是個邀請。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點頭。嘿,正如她所言。他飄過房間,一隻手在她頭邊的牆上一撐,停了下來。她雙臂摟著他,兩人在空中飄浮著,慢慢下降,落向下面的床上。他伸手攬著她的腰,感到她有力的雙腿纏繞著他。「能做的你都做了,托馬斯。別多想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的雙手輕輕撫弄著他的頸背,他感覺到了她身體的顫抖。其實,擔心的人是奇維·利索勒特,只要能將他們的生存機會增加百分之一,工作到死她都樂意。他們靜靜飄動著,直到重力將兩人拉回綉褥鋪成的眠床。

勞雙手輕撫奇維身側,感到她的緊張情緒漸漸放鬆。這次探險中,他犯過無數大錯,但奇維·林·利索勒特卻算得上一個小小的勝利。勞殲滅青河艦隊時,她才十四歲,一個早熟、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女孩也被蝕腦菌感染了,中毒程度剛剛好。她是可以被「聚能」的。有一陣子,他還想把她造就成為他的性玩具。瘟疫在上,幸好我沒那麼做。

頭一兩年,這個姑娘的大多數時間都消磨在這間屋子裡——在這裡痛哭流涕。迪姆「謀殺」了她母親,於是她成了第一個全心全意投向易莫金人的青河人。勞花了許多時間安慰她。最初純粹是為了練習自己說服他人的技巧,還有個附帶的好處:通過奇維,強化其他生意人對他的信任。但一段時間之後,勞漸漸發現這姑娘的危險性比他猜想的大得多,用處也大得多。奇維的童年時光大多耗費在從特萊蘭到這裡的旅程中。她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以近於「聚能」的效率學習建築工程、生命支持技術和貿易技巧。太奇怪了:為什麼給這個小孩子如此特殊的待遇?和許多青河家族一樣,利索勒特家族也有它自己的秘密、家族內部的文化傳統。通過審訊,他從姑娘的母親嘴裡榨出了可能的解釋:利索勒特家族習慣於利用在星際間航行的時間,密集培訓今後將佔據家族首腦地位的小女孩,將她們鑄造成形。按照凱拉·利索勒特的計畫,等進入開關星系之後,這個絕對忠於自己母親的小女孩就會完成基礎教育,可以進行高級培訓了。

事態的發展與她的計畫大相徑庭,卻使托馬斯·勞得到了一件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工具。奇維十分年輕,富於才華,而且內心深處渴望著效忠某個人。他可以驅使她連續值勤,不加冷凍。他就是這麼驅策他自己的。她是他今後歲月中的最佳伴侶,而且可以不斷磨礪、考驗他的種種計畫。奇維十分聰明,在個性的許多方面又有很強的依賴性。過去還有證據,可以證明真正發生在她母親和其他人身上的是什麼,但現在,這些證據已經被炸了個灰飛煙滅。不過,失誤仍舊可能出現。利用奇維,這是對神經的不斷刺激和持續考驗。但至少他知道存在什麼危險,也採取了預防措施。

「托馬斯——」她轉過臉,直直地望著他,「你真的覺得我能把龐雜體穩定下來嗎?」

她確實應該擔心這個問題。正確的反應不應當是威脅,甚至不是批評。如果換了里茨爾·布魯厄爾——甚至早些年的托馬斯·勞——是絕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的。「我相信你。你會想出辦法的,我們會想出辦法。先休息幾天,好嗎?這一班勤務交給特林尼老頭子,他從冬眠箱出來了。平衡巨岩的活兒先交給他。」

奇維大笑起來,笑聲比她的長相還像個小姑娘:「哈,是啊,范·特林尼!」她憎恨迪姆的所有同謀,只有對這個特林尼,她的輕蔑超過了憎恨,「還記得他上次是怎麼平衡巨岩的嗎?嗓門挺大,動起手來膽小如鼠。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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