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1

「新太陽,新世界。」只有摳字眼的人才會覺得這個說法不準確。新太陽出現之後,行星內核的確沒有變化,各大洲的輪廓也基本保持著原樣。但是,新太陽升起的頭一年,蒸汽流和洪水席捲地表,將過去生命的殘骸沖刷一空。森林和叢林、草原和沼澤,一切都必須從頭開始。至於蜘蛛人的建築物,只有受山壁保護的最堅固的房屋才能倖存。

孢子形態的生命迅速擴展開來,被洪水裹挾著四處擴張。頭幾年裡,藏入淵藪的較高級的動物也許會探出鼻子東聞西嗅,也許會試著早點兒出來搶佔地盤,但這麼做是自尋死路:「新世界的誕生」是一個無比狂暴的過程——這個比喻已經貼切到不能說是個比喻的程度了。

第三年或是第四年後,洪水暴雨偶爾會暫停一陣子,蒸汽和山崩已經很少見到了,新生植物也能活下去了。到了冬天,在暴風減弱的洪峰間隙,有時候,你也可以張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將這個階段的太陽想像成一股催生生命的力量。

「協和的驕傲」又一次完工了。一條寬闊的公路,路況遠勝從前。維多利亞·史密斯的跑車在直路上可以開到每小時六十英里,只有遇上「之」字形轉彎路時才驟降到三十英里以下。每出現一道新的懸崖,後排棲架上的倫克納·昂納白就會看到一派險得讓人心臟停止跳動的景象。他的所有手腳都死死抓住棲架不放,但就算這樣,又一次轉彎時,他還是以為自己鐵定會被甩出車外。

「你真的不想讓我來開嗎,夫人?」他問。

史密斯大笑道:「讓我坐在後頭你的位子上?想都別想。我知道坐在後頭棲架上呆看著有多嚇人。」

舍坎納·昂德希爾偏過頭,望著側窗:「嗯,當乘客在這條路上跑一趟也能這麼刺激,這我倒從來沒想到。」

「行啦,懂你們的意思。」史密斯放慢車速,開得更謹慎一些。如果是單獨驅車上路,這三人中沒有哪一個會這麼小心。不過說實話,這兒的路況真是好。暴雨被一股熱氣流趕跑了,水泥路面既乾爽又潔凈。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又會在泥漿里打滾。這條山道上方不遠處就是快速移動的厚厚烏雲,南邊更是黑壓壓的,雨雲密布。沿著「協和的驕傲」,一路的景色跟從前一樣開闊。森林的平均樹齡只有兩歲,錐形樹榦的硬皮上綴滿新發的蓓蕾。樹的高度大多只有一米左右,偶爾也有些地方,樹木和灌木長到了兩三米。綠色一直蔓延數英里,只是不時出現一片山崩造成的褐色,或是一道奔流的瀑布。在目前的太陽新生期,遠西森林彷彿是上帝親手打理的一塊草坪。走在「協和的驕傲」上,旅人的目光不受任何遮擋,極目向下,幾乎隨處可以俯瞰大海。

緊緊抓住棲架的倫克納把手腳稍稍放鬆了一點。他向後張望,只見史密斯的警衛從最後一個轉彎處趕了上來。旅途的大部分時間,警衛車還算跟得很緊。一路上洪水泛濫,暴雨傾盆,就連史密斯也只得低速前進。但現在,警衛們可就手忙腳亂了。如果這些人怨氣衝天,倫克納也絕不會怪他們。不幸的是,他們的牢騷只有向上司發才管用,也就是維多利亞·史密斯。史密斯穿著一身陸戰指揮部後勤部的少校軍服。部門的事倒不算撒謊。從編製上來說,情報部門確實隸屬於後勤部,這樣做比較方便。但史密斯可不是什麼少校。昂納白退役已經四年了,不過部隊里還是有不少一塊兒喝酒的老朋友……還有,他知道那場大戰是怎麼打贏的。如果維多利亞·史密斯至今還不是情報部門的首腦,那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過,出乎意料的事還是有的,至少是在他還沒琢磨出內中含意的時候。兩天前,史密斯打來電話,邀請他重返部隊。今天又親自到他在普林塞頓的店鋪登門拜訪。一看警戒的架勢他就明白了。舍坎納·昂德希爾居然也來了——他沒料到這一幕。再次與他們相見,他高興極了(這方面倒沒有出乎意料)。倫克納·昂納白在那次縮短戰爭進程的行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並沒有因此成為知名人物。至少還得再等十年,他們涉險踏入深黑期的壯舉才會公之於眾。不過那次任務還是有好處的,昂納白得到的賞金是他終生積蓄的足足二十倍,同時他也有了機會退伍。離開部隊以後,他利用自己的工程背景做起了建築方面的生意。

在新太陽亮起的頭幾年,需要做的真是太多了。工作環境很危險,不亞於戰鬥時的處境。有時還會爆發真正的戰鬥。即使在現代社會,光明初期仍然是個惡行遍地的階段:從盜竊到謀殺到佔用他人土地,什麼壞事都有。倫克納·昂納白的建築生意幹得相當不錯。所以,最出人意料的也許是:維多利亞·史密斯竟然沒費多大力氣就說服了他重新入伍,為期三十天。「時間不長,可以讓你先了解了解我們正在做什麼,再決定要不要回來長期服役,跟我們一塊兒干。」

於是便有了這趟前往陸戰指揮部的旅程。到現在為止,這還算一次開心的假期,會會老朋友什麼的(另外,將軍替軍士開車,這也是件稀罕事兒)。舍坎納·昂德希爾還是過去那個不羈的天才,不過因為在深黑期歷險中神經系統受了傷,他的模樣比實際歲數老了些。史密斯比過去開朗多了,有說有笑。駛離普林塞頓十五英里之後,車子進入遠西山脈,剛才那一排排臨時房子退出視線。這兩位才向他透露了他們的私人生活。

「你們是什麼來著?」昂納白脫口而出,差點滑下棲架。四面熱氣騰騰的瓢潑大雨嘩啦啦直往下澆,也許他沒聽清楚。

「你聽到我的話了,倫克 。將軍大人和我已經是夫妻了。」昂德希爾樂開了花,一臉傻笑。

維多利亞·史密斯抬起一隻前肢:「更正一下,別叫我將軍。」

昂納白平時很善於掩飾自己的驚訝,可由於這回實在太過震驚,連昂德希爾都看出來了。他笑得更開心了:「大黑暗之前,你真沒看出我們之間有了點什麼?」

「這個……」看是看出來了,但當時舍坎納即將冒生命危險踏進一切都是未知數的深黑期,他們還能有什麼結果?因為這個,倫克納一直很替這兩人惋惜。

說實話,這兩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舍坎納·昂德希爾的天才主意比昂納白軍士長認識的任何十二個人加起來都多,但他的主意大多完全沒有可行性,至少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實現的。而另一方面,維多利亞·史密斯對哪些主意可以實現別具慧眼。就說舍坎納這個人吧,許久以前的那個下午,如果不是她碰巧來了,昂納白準會把可憐的昂德希爾一腳踢回普林塞頓。如此一來,他那些最後贏得大戰的瘋狂想法也就永遠損失掉了。所以,不,如果不是時間問題,他完全相信這兩人最終會結成良緣。還有,如果維多利亞·史密斯現在真的擔任了協和國的情報局局長,肯定對國家大有裨益。但是,那個難堪的問題怎麼都壓不下去,好像自己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嘴巴:「可孩子的事怎麼辦?你們肯定不會現在生孩子吧?」

「為什麼?當然要生。將軍已經懷上了。不到半年,我背上就會貼上兩個小東西了。」

倫克納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正窘迫地嘬著進食肢。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幾句。車子繼續向前開,半分鐘內,誰都沒有說話。熱騰騰的雨水嘩嘩打在擋風玻璃上。他們怎麼能對自己的孩子做出這種事?

最後,將軍輕聲道:「你覺得很難接受嗎,倫克納?」

昂納白又想嘬進食肢了。從維多利亞·史密斯來到陸戰指揮部的第一天起,他就認識她了。一個能力突出、生氣勃勃的新少尉,一個沒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年輕得無法掩飾的女士。在部隊里,什麼都不遮遮掩掩,一切直來直去。沒說的,少尉確實年輕,是個早產兒。可不知怎麼竟受過很好的教育,還能進軍官學校。有謠傳說,維多利亞·史密斯是東海岸一個變態富商的女兒,富商最終被趕出了家,和他一起被轟出去的還有維多利亞這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女兒。昂納白還記得她剛來的第一個季度:無論她走到哪裡,都有流言蜚語跟著她。事實上,正是她面對中傷誹謗的勇氣和智慧,使昂納白認定此人終將出人頭地。

他總算說出話來:「呃,是的,夫人。這個,我沒有不敬的意思。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知道體面人應該怎麼過日子。體面人只在漸暗期懷孩子,在新太陽出現時生孩子。

將軍什麼話都沒說,但昂德希爾反手朝他一拍:「沒關係的,軍士。你該看看我那些堂兄弟的反應。不過,一切都會改變的。老規矩已經沒什麼要緊了。等閑下來的時候,我給你好好解釋解釋。」這就是舍坎納·昂德希爾最讓人擔驚受怕的地方:他說不定真能把他們的行為解釋得頭頭是道,絲毫不會意識到自己激起了別人多大的憤怒——他可真夠幸運的。

窘迫的一刻過去了。他們倆能忍受倫克納這個老古板,他也應該儘力容忍這兩人的……怪癖。上帝知道,戰爭期間他什麼沒忍過呀!再說,維多利亞·史密斯是那種自立規範的人,一旦她確定了自己應該怎麼做,沒人能改變她,至少昂納白不知道怎麼改變她。

至於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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