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05

又過了兩天,舍坎納終於來到陸戰指揮部。本來需要更長時間,幸好他對車子所做的改進增強了它的安全性,下坡時可以用更快的速度,不幸的是車子出了三次機械故障,有一次還是汽缸開裂,因此也沒能更快到達。他告訴恩克萊爾太太車裡載的是備件,這是個借口,不算撒謊。事實上,他確實帶了些備件,都是他覺得自己不可能在某個偏僻地方的鐵匠鋪造出來的零件。

下午晚些時候,他繞過最後一個彎,陸戰指揮部所在的長長的山谷第一次映入眼帘。山谷長達數英里,直通向山裡。山谷兩邊的山壁很高,高得遮住了日頭,谷底有些地方的天色已近黃昏。因為太遠,山谷的遠端融入青天。山尖處,皇家瀑布彷彿慢動作般莊重地緩緩落下。遊客到了這裡就該止步了。這個地區以及山裡的淵藪一直屬皇室所有。四十個暗黑期之前,現在的國王還是個突然崛起的公爵時便是如此。

舍坎納在最後一家小旅店飽餐一頓後,給車加滿了油,這才徑直駛進這片皇室專用地。表親給他寫的介紹信讓他過了第一道哨卡。擋路的橫杆一抬,身穿褐綠色軍服、一臉厭倦的士兵揮揮手讓他進去。裡面是一排排營房,一個個訓練場,寬大的路肩後的凹地是彈藥堆積場。陸戰指揮部從來不是尋常的軍隊單位。建國之初,它只是個供皇室成員開心解悶的地方。然後,一代又一代,政府事務逐漸走上正軌,有條有理,越來越沒有浪漫色彩。陸戰指揮部終於名實相符,成為協和國壁壘森嚴的最高統帥部。最後還不僅限於統帥部,它同時成了協和國最高級的軍事科研機關。

讓舍坎納·昂德希爾最感興趣的是最後一點。他沒有停車呆看。憲兵說得很清楚:徑直開往目的地,不準東張西望。可這兒沒什麼攔著他東張西望。他不斷在棲座上挪著,好看得更清楚些。每幢建築只有一個標牌表明其用途,標牌做得也很謹慎:很小,上面只有數字。但還是有些建築,一看就知道裡面是什麼。無線通信部門:一長列營房,上面奇形怪狀的天線不計其數。嗯,如果這兒的安排講究條理、追求效率的話,緊挨著通信機關的肯定是密碼部門。道路另一邊是一大片平地,上面鋪著瀝青,比任何公路平得多也寬得多。不出所料,平地另一頭停著兩架翅膀很低的單翼機。舍坎納願意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看看飛機蒙布下面的奇妙機器。再遠處一幢建筑前,一輛巨大的挖掘機的機頭直拱出草坪。挖掘機的前傾角很奇特,給人一種兇猛、高速的印象。其實真要行動起來,這東西慢得讓人難以想像。

他駛近山谷另一端,上面高處就是皇家瀑布,水花激蕩,反射出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他繞過一座圖書館樣的建築,開進一條環形車道。車道飾有皇室標誌,還有到處都見得到的那座所謂「追求協和」的玩意兒。停車場周圍是幾幢石砌建築。這是神秘的陸戰指揮部的一處特別所在,正處在山壁遮擋下,每次新日出都不會受到多大損失,連裡面的東西都不會烤壞。

標牌上寫著5007。根據大門口衛兵給他的說明,這裡是材料研究部,正處在陸戰指揮部的核心位置——好兆頭。他把自己的車停在另外兩輛靠路邊停放的汽車中間:最好別太惹人注意。

爬上樓梯時,他看見太陽直直落向他來的那條路,已經比最高的山崖更低了。環形車道中央,那座「追求協和」雕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草坪上。他不知怎的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普通軍事基地肯定沒這麼漂亮。

軍士拿著舍坎納的介紹信,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哼,這個昂德希爾上尉到底是——」

「哦,其實也不算什麼親戚,軍士。他希望——」

「他希望?我們憑什麼要拿他的希望當回事呢?」

「哦,如果再往下看,你會看到,他是皇家軍需主任A.G.卡斯爾沃思上校的副官。」

軍士咕噥了兩聲什麼,聽上去很像「守門的衛兵都他媽的飯桶」,體積可觀的塊頭聽天由命地一蹲:「好吧,昂德希爾先生,你說你能為我們的戰爭做出什麼貢獻來著?」舍坎納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位軍士的身姿有點歪斜,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對方左邊一排腿上打滿了石膏。跟他說話的原來是位久經沙場的老兵。

說動此人看來遠非易事。就算面前是位富於同情心的聽眾,舍坎納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不足以服人:太瘦,算不上英俊,舉止靦腆笨拙,卻又透著一股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勁頭。他原本希望能碰上一位懂技術的工兵軍官。「這個,是這樣的,軍士。至少最近三個世代以來,你們軍隊里的人一直努力研究如何延長在暗黑期的活動時間,以取得對敵優勢。最初只能把這段時間延長几百天,可以多埋些詭雷,或者強化我方的工事。後來,時間延長到一年、兩年,足以調動規模相當大的部隊進入攻擊位置,下一個光明期到來時就可以搶先發動進攻。」

軍士的名牌上寫著倫克納·昂納白。昂納白軍士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大家都知道,在東線,雙方都在全力挖掘坑道。這樣一來,下一個暗黑期到來以後,大規模戰鬥仍有可能爆發,直至暗黑期的第十年左右。」

昂納白忽然想起一件高興事,他臉一板:「如果你想的是這個,你應該去跟坑道兵談。我們這兒是材料研究部,昂德希爾先生。」

「哦,這個我知道。可如果沒有材料研究,我們不可能真正進入最冷的深黑期。嗯,還有……我的方案和坑道挖掘沒什麼關係。」最後一句話他說得飛快,急匆匆的。

「那你有什麼方案?」

「我——我建議,我們先選擇一些適當的逖弗人作為目標。等到了深黑期,我們再醒過來,從陸上進入敵區,摧毀那些目標。」這下子,他算把所有不可能實現的事壓進一個簡單句子里了。不等對方反駁,他先舉起手:「每個困難我都想過,軍士,我有解決辦法,或者說,已經開始研究——」

昂納白用近於溫和的語氣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深黑期嗎?你剛才說你是哪兒的研究員?普林塞頓大學國王學院?」舍坎納的親戚在介紹信里就是這麼寫的。

「是的,專業是數學和——」

「給我住嘴!你知道政府在國王學院這種地方的軍事研究項目上投了幾百萬嗎?你知道我們是多麼關注他們的重大項目嗎?你們這些自高自大的西部佬,老天,我最恨的就是你們這類人。操心的只是怎麼攢糧食度過暗黑期,有的連這都不關心!只要脊梁骨還有半分硬度,你們就該參軍入伍。東部地區在死人,你懂不懂?因為沒有為暗黑期做好準備,幾千人會死。死在坑道里的更多。等新太陽亮起來時,還會有多得多的人因為沒有東西吃活活餓死。而你卻坐在這裡,高談闊論如果、也許之類的屁話!」

昂納白頓了頓,好像火氣退了一點:「喂,在我把你一腳踢回普林塞頓之前,先告訴你點兒好玩的事兒。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腳有點不方便。」他晃了晃左邊的幾條腿,「跟那邊的破壞機干仗落下的。傷愈之前,我幫他們處理寄來的種種異想天開的想法。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寄的,一直寄,總斷不了。還算好,大多數屁話都是走的郵件。十天里最多一次,有傢伙會諄諄告誡我們,錫在低溫下的同素異形體 很危險——」

喲,跟我說話的這位也許真是個工兵!「不能當焊料用,諸如此類。至少這些人說的話還不錯,只不過浪費我們一些時間罷了。但還有些人,讀了點有關鐳的材料,就覺得我們應該用這玩意兒製造超級挖掘機。我們這些人還搞了個小競賽,看誰碰上最大的白痴。嗯,昂德希爾先生,我認為,你讓我成功勝出了。你和你的狗屁點子——深黑期醒過來,爬起來,從陸上走過去。知道那時候的氣溫有多低嗎?任何私人實驗室都不可能製造出那種低溫,我們目前能夠製造的任何真空狀態都不可能達到那麼低的溫度!」昂納白不說話了。無意間吐露了一點機密,把自己嚇了一跳?片刻後舍坎納才意識到,軍士正望著自己視覺盲區內的什麼東西。

「史密斯中尉!下午好,長官。」軍士幾乎要立正敬禮了。

「下午好,倫克納。」說話者走進他的視線。她真是……太美了。所有肢腿都是那麼纖細、結實、曲線優美,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毫不張揚的高雅。她身穿一套舍坎納沒見過的黑色軍服,顯示其軍銜的只有證章上的星徽和名牌。維多利亞·史密斯。模樣年輕得讓人不敢相信,是早產兒?也許,所以軍士有點誇張的敬意才帶著嘲弄的意味。

史密斯中尉的注意力轉到舍坎納身上。她的表情中有一絲友善,似乎覺得來人挺有意思:「昂德希爾先生,這麼說你是國王學院數學系的研究員?」

「這個,更準確地說,是研究生……」對方靜靜地看著他,彷彿等著他說下去。「嗯,其實數學只是列在課程表上的專業,我還選修了許多醫學院和機械工程學院的課程。」他以為昂納白會發表一番粗魯的評論,但軍士這會兒卻不作聲了。

「也就是說,你明白深黑期的性質:超低溫、真空,等等。」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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