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陳讓

會客室內氣氛凝結,方秋蘅的臉色由詫異轉為憤怒,繼而轉為驚訝,最後變為像心如死灰一般的晦暗,沉沉凝結成一團,在她臉上消不散,化不開。

債權方一干人等很識趣地把空間讓出,「陳先生您請坐,我們去外面確切核對一遍賬目。」

不多時從會客室撤離,留下方秋蘅以及她身邊一個負責打點的助理,門在身後關上,「咔噠」輕響,而後室內一陣寂靜瀰漫。

齊歡和陳讓在沙發一端坐下,正對方秋蘅。目光在她身上稍作打量,注意到她下顎處似乎有傷痕,齊歡幽幽道:「以前我爸可捨不得動手碰你一下。」

方秋蘅猛地捂住那處,臉色變了幾變,「只是不小心撞傷……」

「那還真厲害。」齊歡道,「你自己信嗎。」

方秋蘅表情難堪,她身後站得助理弄不清情況,大氣不敢出。咬牙幾秒,方秋蘅瞪向齊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猜?」

「我沒跟你開玩……」

齊歡打斷:「和你有關嗎?」

方秋蘅暗恨,壓抑怒氣道:「那你來幹什麼?」

齊歡淡淡打量她,「一把年紀了,還是這麼容易生氣。你這輩子的好脾氣,都留給石家那對父女了吧。」

提到那兩個人,方秋蘅臉上瞬息萬變,十分精彩。

來的路上,陳讓就跟齊歡說了他們三人如今的情形。一起算計別人的時候同心協力,矛頭一致,一旦蛇鼠湊到一窩,沒有利益糾紛最好,有了利益糾紛,怕是要斗個你死我活。

就拿石珊珊來說,高中最後一年,方秋蘅幫她班裡轉學,轉入當時所搬地最好的高中,課餘請的補習老師,一節課就大幾百花費。她的大學雖然不是國內頂尖的一線學府,但也是省重點。

然而或許是過了幾年好日子,真把自己當成大小姐,要的東西越來越多。從念大學第一天起,她住的就是學校附近月租金五千以上的公寓,第一個學期沒過完,就哄著方秋蘅給她買了一輛代步車。每個月的生活開銷,化在化妝品、包包和衣服上的錢,更是數不勝數。

那時方秋蘅和石從儒處於摸索著做生意,磕磕絆絆的狀態,雖然賠了錢,但還是儘力滿足她的一應要求。後來一次又一次投資失敗,資產連番縮水,漸漸負擔不起,而石珊珊更是開口想要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兩層半、帶小花園的別墅,挑的還是省城不便宜的地段。

原本因為經商不順再加上雜七雜八的事情,方秋蘅就和石珊珊吵過幾架,只是每次吵完,隔幾天石珊珊便會買些東西回去,窩在她身邊撒嬌認錯,倒也相安無事。

然而買房的事卻引發了前所未有的矛盾,方秋蘅本就賠的錢賠得氣不順,他們三個人,開銷大到難以想像,石從儒還好些,對於投資一事卻有些執拗,總是固執己見地決定投一些他認為有收益前景的項目,快則三個月,慢則一年,別說賺,每次都賠得連錢打水漂的聲響都聽不見。

那種情況下,石珊珊還要方秋蘅給她買房,說是為將來畢業以後結婚做準備,石從儒竟然也支持,把方秋蘅氣得不行。發了好大一場脾氣,直衝他們倆父女咆哮:「這幾年賠了多少錢!我們還剩多少錢!之後還要不要周轉,要不要過日子?!兩層半帶花園的別墅,市中心那個地段,我去哪裡掏錢,我會變錢是嘛?!」

最後的結果便是三人吵作一團,他們父女一邊,一人一句說得她差點一口氣梗住。那之後,石珊珊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去,再回家,對她也不如從前親熱。似是買房的事不鬆口,便不低頭。

一向乖巧的石珊珊竟然為了房子的事那般作態,教方秋蘅難過得心都發顫。

如今這個境況,方秋蘅的公司已然走到秋風掃落葉的境地,她名下最後的一些錢要用來償還債務,房和車盡數都要拿出來拍賣,那兩父女,豈會再和她親親熱熱一家人。

石從儒可是連病床上的髮妻都可以不顧的人,沒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齊歡聽陳讓說了,這一樁生意失敗,就是壓倒他們一窩蛇鼠的最後一根稻草。石從儒和方秋蘅見天爭吵,互相推卸責任。方秋蘅為公司債務焦頭爛額四處奔波,石從儒自暴自棄在家酗酒,喝醉了,便和回家的方秋蘅吵架,還有幾次動起手來,體力上的差距懸殊,輸贏毫無爭議。

債權方來清點資產,只有方秋蘅自己坐鎮,想來她和石從儒這五年多的情分,差不多也到頭了。

被齊歡這樣明白指出來,方秋蘅臉上火辣辣泛起疼,莫名有一種凌空被人掌摑的感覺。

「今天這種情況,他們也沒人陪你來?」齊歡絲毫不留情面……

方秋蘅道:「來不來都與你無關。」

「也是。」齊歡輕扯嘴角,「反正我只是個看熱鬧的。你們誰演這齣戲都一樣……一樣的慘。」

她把來意說得這麼正大光明,方秋蘅氣極,卻又無可奈何……

「你得意什麼?!」方秋蘅道,「你爸……」

「你也配提我爸?」齊歡的眼神霎時冷下來,那一抹陰測,教方秋蘅怔住。

不過瞬息,齊歡很快恢複平常模樣,「不過還好,我爸很快就要出來了,你知道嗎,我今天去看他,他告訴我,他表現良好,即將迎來減刑,再有一年不到他就能提前出來。等他出來以後,我會養他,讓他什麼都不用操心。」

「比起你,下半輩子不知道要靠什麼為生,或許還會背負一堆還不清的債務,想一想,他也算是過上安穩晚年了吧。」

不管是說她心胸狹窄也好,說她惡毒想看仇人不得善終也罷,齊歡都認了,她就是不想對方秋蘅和石家父女有善意。他們在她爸出事的時候落井下石,霸佔她爸辛苦半生掙來的家財,為非作歹,小人嘴臉盡顯。

如果不是靠著陳讓,她的確沒有本事出這口氣,她就是狐假虎威,不管用什麼來形容都好,她全都認下。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讓這些人嘗嘗當年他們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她爸是好人,不卑不亢,不怨不恨,以一顆平常心接受生命所有波瀾。她敬重她爸,但她做不成這樣的好人。

刻薄的嘴臉留給她,讓她來落井下石,讓她來痛打落水狗。

她只想討回當年的一切,哪怕做一個沒有福報,不得上天喜愛的壞人也無所謂。

齊歡對方秋蘅揚起嘴角:「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真可憐。」

怨嗎?恨嗎?

當然。她真的很怨,也恨。

在國外的那幾年,艱難到她甚至不願回想。

她沒有錢,只能住窮人區。窮人聚集的街道,治安亂,安保差,天黑後,街上就會出現各色各樣奇怪的人,高大的男人身影尾隨在後,你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能惴惴不安,提心弔膽。

黃皮膚難以融入當地,她幾乎沒有朋友,聽聞哪裡發生了搶劫案,害怕得不行,還是要照常去便利店打工,半夜有可能會被突然衝進來的人拿槍抵頭,要你把收銀機里的錢全部交出去。

對門住的外國人花臂誇張嚇人,有時候門大開著煙霧繚繞,而他忽然變得神志不清。穿連帽衣的一幫朋友個個人高馬大,每次擦肩而過,總是被他們不懷好意的視線打量得頭皮發麻。好幾次半夜聽到門鎖傳來動靜,她爬上窗檯,忐忑地盤算著如果被人破門而入,跳下去落在草坪上,會幾級骨折。

不敢生病,因為沒有國外醫保;

發高燒不敢去醫院,只能想辦法給自己物理降溫;

躺在床上難受到眼花耳鳴,閉上眼彷彿就再沒有明天;

窮到口袋裡只有硬幣的時候,和一幫流浪漢搶便利店扔出來的過期食物,交不上房租閉門緊鎖不敢被房東碰見,出入翻窗檯、爬水管,磕得手肘、膝蓋一身疤……

太多太多,最絕望的時候,甚至一度想要放棄,就那麼算了,一了百了。

她恨方秋蘅,永遠永遠不會原諒。

方秋蘅被激怒:「你現在在我面前趾高氣揚什麼!你有什麼了不起……」

一道冷凝視線直直掃來,睇得她噤聲。方秋蘅順著視線來源看去,是那個坐在齊歡身邊的年輕男人。他的手一直和齊歡的握在一起,從進門起便以一種保護姿態陪在她旁邊,想到剛才債權方那群人對他溫和的態度,方秋蘅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我確實很了不起啊。」齊歡說,「我有那麼好的爸爸,即使他被你佔了半輩子積蓄,可現在我們馬上就要迎來柳暗花明的新一村了,你呢?我還有機會回來,回來親眼看你的下場,光憑這份運氣,我就很了不起不是么?」

方秋蘅說不出話來。齊歡沒有講錯,她已經窮途末路,這最後一跤,耗盡了她所有氣血。

——沒有希望了。

但齊歡和齊參有,他們將來,還會有安穩的人生,還會有許許多多陽光明媚的早晨。

方秋蘅有些坐不穩:「你……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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