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5

拉芙娜走過戰場,朝等在前面的共生體走去。濃煙已經被大風吹散,空氣中還是瀰漫著一股嗆人的煙味。山上已是一片大火肆虐後的廢墟,山頭是鐵先生的城堡,像一個巨大、焦黑的乳房上的奶頭,一座佔地數公頃的建築,在大自然與共生體的合作下變得殘破不堪,但仍然矗立在山頂。

戰士們默默地讓開一條路。不止一個人不住地向她身後的著陸飛船投去緊張的一瞥。拉芙娜走向等著她的人。他們坐在那裡,姿勢真奇怪,像一群群野餐者,對其他人的存在感到很不自在。肯定是他們的高級參謀會議。拉芙娜向坐在中間絲墊上那位共生體走去。此人的幾隻成年組件脖子上懸著精雕細刻的金銀飾物,有幾個看上去滿面病容,身體衰邁。前面還蹲著兩隻幼崽。拉芙娜走過隔在他們中間的最後一塊空地,對方站起身來,全體組件以極其協調的動作上前迎接。

「你就是木女王?」她問。

對方個頭兒最大的組件發出一個女性的聲音,和人類驚人地相像:「是的,拉芙娜。我就是木女王。你想見的人是行腳,他就在上面的城堡里,和孩子們在一起。」

「哦。」

「我們備了輛車,可以馬上送你進去。」一隻組件向山坡一指,一輛大車正被拖上山來,「要是你的著陸點再靠近一點就好了。」

拉芙娜搖搖頭:「不,近不了啦。」這已經是她和綠莖通力協作的最好成績了。

幾隻腦袋一偏,姿勢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原以為你很急。行腳說還有一個艦隊的太空人緊緊追著你不放。」

拉芙娜一時什麼都沒說。這樣看來,范已經把瘟疫的事告訴他們了?他這麼做她很高興。拉芙娜搖搖頭,極力擺脫頭腦的麻木狀態。「是……是的。我們非常急。」她手腕上佩戴的數據機有一條與「縱橫二號」聯繫的通信鏈接,小小的顯示屏上清楚地現出步步逼近的瘟疫艦隊。

幾隻頭扭了扭。拉芙娜猜不透這個姿勢代表什麼。「你們到了生死關頭。我想,我能理解。」

你怎麼理解?就算你理解,你能原諒我們嗎?但拉芙娜說出口的只是一句「我很抱歉」。

女王登上車,陪伴拉芙娜駛向山上的城堡。拉芙娜回頭望望,緩坡下停著「縱橫二號」,像一隻巨大、瀕死的飛蛾。船身上側的動力脊彎彎曲曲,伸向空中,高達百米,發著濕漉漉、綠瑩瑩的幽光。著陸動作太倉促,雖說反重力裝置抵消了飛船的大部分重量,但船腹的動力脊還是被壓折了。飛船遠處,山勢陡降,伸入島嶼星羅棋布的大海。西面的太陽射在島上,拖下一道灰濛濛的陰影,籠罩著俯瞰峽灣的城堡。城堡和飛船,好一個奇幻場面。

一秒,又一秒,手腕上的顯示屏靜靜地倒數計時。

「鐵先生在穹隆四周埋了炸藥。」木女王兩隻鼻子一擺,指指上面。拉芙娜望望她指點的方向。粉紅色的大理石襯著天空,一個個大小不同的拱頂更像公主時代的大教堂,不大像軍用建築。真要是塌下來,肯定會砸毀下面停放的飛船。

木女王說范已經進去了。大車載著他們駛進大門,穿行在涼爽陰暗的一個個穹隆內部。拉芙娜看了看一排排冬眠箱。裡面還有多少能活下來?我們還能弄清楚嗎?石牆投下重重陰影。「鐵先生的部隊肯定都走了嗎?」

木女王遲疑了一下,幾隻頭望著各個方向。拉芙娜現在還完全看不懂共生體的表情。「應該是這樣。城堡里就算還有敵人,肯定也躲進了非常隱蔽的地方,否則我的人會發現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找到了鐵先生的殘體。」女王好像完全能看懂拉芙娜不解的表情,「你還不知道?鐵大人顯然想親自引爆炸藥。不用說,他自己肯定也逃不出來,但那個組合一直是個瘋狂的傢伙。有人阻止了他,打得到處是血。兩個他死了,其他組件四下東遊西逛,被我們發現了。只會哀嗥,一塌糊塗……無論是誰幹掉了鐵先生,這次撤退也是那個人指揮的。此人盡一切努力避免正面決戰。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回來的,但我想,總有一天,我還會跟剜刀打交道。」

從眼下的局勢來看,拉芙娜懷疑這種可能性還有沒有機會變成現實。她的數據機顯示,瘟疫艦隊用不了四十五個小時便會開到。

主穹隆里,傑弗里和約翰娜在他們的飛船旁,手拉手坐在舷梯邊。大門打開、木女王的大車駛進來時,女孩兒站起身來,向他們揮手。接著他們看見了拉芙娜。男孩兒拔腿朝門口飛奔,接近時卻放慢腳步。「傑弗里·奧爾森多?」拉芙娜柔聲問道。他有點猶豫不決,卻又綳出大人樣子。他才九歲,單從神態上來看,年紀卻大得多。可憐的傑弗里,幾乎喪失了一切,依靠如此之少的東西支撐了這麼長時間。她跨下大車,朝他走去。

男孩兒從陰影中走出來,還有一群個頭兒很小的組件。其中一隻吊在他肩上,有幾隻在他腳邊竄來竄去,卻一次也沒有絆著他。他身前身後還有好幾隻。傑弗里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拉芙娜?」

她點點頭。

「你能走過來一點嗎?女王的思想聲太大。」聲音還是那個男孩兒的,但他的嘴唇卻根本沒動。她走過他們中間的幾米,幼崽和男孩兒也遲遲疑疑走上前來。到了近處,她可以看到他衣服上撕破的口子,雙肩和肘膝上還有些東西,像是裹傷的包紮物。臉好像剛剛洗過,但頭髮還是亂糟糟地黏成一團。他嚴肅地仰頭注視著她,接著張開雙臂緊緊摟住她:「謝謝你來。」嘴壓在她懷裡,聲音有點不清楚。但他沒有哭。「對,謝謝你,還要謝謝可憐的藍莢。」又是他的聲音,悲傷,但一點也不發悶——來自圍在他們身邊的那群幼崽。

約翰娜·奧爾森多走上前,站在他們身旁。這姑娘難道只有十四歲?拉芙娜向她伸出手:「從我聽到的情況來看,你一個人就頂得上一整支援軍。」

大車裡傳來木女王的聲音:「約翰娜正是這樣的人。她改變了我們的世界。」

拉芙娜指指飛船舷梯。船內有光,穿過虛掩的艙門射到外面。「范在裡頭?」

女孩兒正要點頭,卻被那一窩幼崽搶了先:「對,他上去了。他和行腳都在船里。」幼崽們不知怎的,一下子分散開來,朝舷梯跑去。留在後頭的一隻扯著拉芙娜。她跟了上去,傑弗里緊緊跟在她身後。

「這個共生體是什麼人?」她突然問傑弗里,手一指那群幼崽。

男孩兒吃驚地停下腳步:「是阿姆迪呀。」

「哎喲,真對不起。」從幼崽那裡傳來傑弗里的聲音,「我跟你說了那麼久的話,都忘了你還不知道——」一陣爪族語的和聲,以人類的笑聲結束。拉芙娜低頭望著這一片上下點動的小腦袋,心裡知道,這小鬼頭對自己的惡作劇清楚得很。一個大疑團就這樣解開了。「真高興見到你。」她說,心裡既惱火,又覺得有趣,「現在——」

「說得對,現在的要緊事還多著呢。」小狗崽連蹦帶跳躥上舷梯。這個「阿姆迪」的情緒真是變化多端,一會兒羞怯,一會兒悲傷,一會兒又精力充沛,淘氣得要命。「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們把我們全轟了出來——還是我們領他們熟悉飛船的呢。」

拉芙娜跟著共生體,身後是傑弗里。這裡聽不出任何動靜,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麼事。穹隆內部靜得像一座墳墓,只有擔任警衛工作的幾個共生體發出的聲音,回蕩在穹隆里。而到了這裡,舷梯的一半處,連這些聲音都聽不清了,上面的艙門後更是沒傳出一絲聲響。「范?」

「他就在上頭。」站在舷梯下的約翰娜道。她和木女王正仰頭看著他們。她躊躇了一下,道:「不知他情況怎樣。戰鬥之後,他——他挺奇怪的。」

木女王的頭偏來偏去,交叉晃動,像是要避開從艙門裡射出的光,好好看看他們似的。「你們這艘飛船發出的雜訊真是可怕極了,人類怎麼能忍受這種折磨?」

阿姆迪:「嗯,其實也不怎麼糟啦。傑弗里和我在上頭待了好長時間,我都習慣了。」兩顆腦袋頂著艙門,「不知范和行腳幹嗎把我們轟出來,我們可以留在其他房間里嘛,一點點動靜都不鬧出來。」

拉芙娜小心翼翼走過幼崽打頭的幾隻組件,輕輕推了推金屬艙門。門虛掩著,站在這裡,她能聽到通風系統發出的聲音。「范,有什麼進展?」

門後一陣窸窸窣窣,還有腳爪走過的聲音。艙門開了一小半,瀉出明亮閃爍的光。露出一隻像狗一樣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拉芙娜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白。這表示什麼意思?「你好。」它說,「嗯,你瞧,這兒的事有點吃緊,范——我想最好別打擾范。」

拉芙娜伸手抓住艙門:「我不會打擾他,但我一定要進去。」一路奮戰,最後才等到了這一刻,一路上死了多少億生靈?現在卻來了一隻會說話的狗,告訴我這兒的事有點吃緊。

這位行腳低頭望著她的手:「好吧。」他把艙門打開了一點,剛好夠她擠進去。幼崽們一個箭步躥上來,腳跟腳便要鑽進去,卻在行腳的怒視下灰溜溜縮了回去。拉芙娜根本沒有注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