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3

「誤會,誤會。她被人騙了。」

拉芙娜竭力分辨話里的語氣變化,但鐵先生的話和平時一樣,吱吱呀呀,哼哼唧唧。語調和鬧彆扭的人類小孩兒差不多 。但無論他怎麼狡辯,還是難免破綻百出——發生的事明擺著。他或者是整個銀河中最厚顏無恥的大騙子,或者……說的是實話?

「那個人類孩子肯定先受傷,再受騙,被木女王騙了。這樣就真相大白了,拉芙娜。沒有她,木女王不敢攻打我們;沒有她,這裡還是安全的。」

一條保密線路上傳來范的聲音:「拉芙娜,去年那場伏擊中,女孩兒確實昏過去了好一陣子。可我剛剛暗示她可能把木女王和鐵先生這兩個人看錯了時,這丫頭差點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還有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共生體,他的話比鐵先生的可信得多。」

拉芙娜詢問地望望對面的綠莖。范不知道她也在指令艙里(他可真是個難侍候的傢伙)。瀰漫的大瘋狂中,沉靜的綠莖是一個理智的安全島。再說,她了解「縱橫二號」,比拉芙娜強多了。

鐵先生趁她拿不定主意痛下說辭:「你現在看,沒有變化,越來越好了。多一個人類活著,好。你怎麼能懷疑我們?和傑弗里對講,他明白。我們還盡了最大努力幫助……」咕嚕咕嚕,一個聲音(另一個?)道:「冬眠者。」

「我當然會再和傑弗里通話,鐵先生。要證明你的善意,他是最好的證人。」

「好。幾分鐘就好,拉芙娜。他同樣也是讓我不受你們手段傷害的保障。我知道,你們天外來客的威力。我……這個……怕你們。我們必須——」又是一陣咕嚕咕嚕,鐵先生在和什麼人商量,「——考慮到我們的恐懼心理。」

「嗯。這方面我們再想辦法。先讓我和傑弗里講話。」

「好。」

拉芙娜切換通信線路,道:「范,你怎麼看?」

「我的態度非常明確。這個約翰娜不像傑弗里那麼天真幼稚。另外,我們早就知道鐵先生這傢伙不是善種。過去我們還有幾個地方沒想到:飛船的著陸點正在他的領地中央,設伏殺人的是他。」范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變成了耳語,「他媽的,知不知道事實都一樣。重要的是,飛船在鐵先生手裡。我非得進去不可。」

「那就會再發生一次埋伏。」

「……我知道,但埋不埋伏真有那麼要緊嗎?只要能給我時間,讓我接觸反制手段,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整個使命就是一次自殺性任務,其中再多加一項自殺性任務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說不準,范。如果我們真的把他要的都給他,說不定他會馬上動手,不等我們接近飛船便除掉我們。」

「這個打算他肯定有。嗯,只管繼續跟他通話。也許我們可以確定他的信號方位,一傢伙炸死那個狗雜碎。」他的語氣卻並不樂觀。

泰娜瑟克特並沒有帶他們回飛船,也沒回他們的房間。他們在外牆夾層間的樓梯上一路向下,打頭的是幾個阿姆迪,然後是傑弗里和其他阿姆迪,來自泰娜瑟克特的那個單體殿後。

阿姆迪還在抱怨:「為什麼叫我們下來?我不懂,我不懂。我們能幫上忙!」

傑弗里:「我沒看見敵人的大炮呀。」

單體的解釋張嘴就來,但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像在敷衍他們:「我的一個組件在山谷里看到了。我們正在調動所有部隊,盡一切力量堅守住,不然的話,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看到援兵著陸救我們出去。所以說你倆應該留在安全的地方。」

「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傑弗里問,「你這會兒能跟鐵大人說話嗎?」

「對,一個我正在上面,和他在一起。」

「那你告訴他,我們想幫助他。你的薩姆諾什克語說得好,可我們說得更好。」

「我正跟他說著呢。」單體的回答倒挺現成。

這裡的牆上沒有鑿出長窗。沿著甬道,每隔十米點著一把柳枝紮成的火把,這就是唯一的光源。空氣很涼,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兒。兩邊的小門也不是刨光的木頭做成的,而是一根根鐵柵欄,裡頭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我們這是去哪兒?傑弗里忽然想起故事書里的地牢,兩大英雄和鏡湖公主遭遇的背叛和出賣。阿姆迪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這個幼年組合雖說淘氣,本質上卻十分信任他人。他一直百分之百地信賴鐵先生。可是,現在的鐵先生所做的這些事,傑弗里的爸爸媽媽從來沒做過,哪怕匆忙逃出超限實驗室時也沒像這樣。鐵先生突然之間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好像操心的事太多,所以不想再花心思裝出對別人好的樣子了。還有,這個陰沉沉的泰娜瑟克特,傑弗里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現在這個人已經是徹頭徹尾一副陰險的樣子了。

山上沒有出現新的敵軍。

恐懼、倔強、懷疑,種種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傑弗里一轉身,面對那個身披斗篷的單體:「我們不走了。我們走的不該是這個方向。我們要和拉芙娜還有鐵先生講話。」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優勢,「你的個子沒我大,攔不住我們。」

單體倒退幾步,蹲坐下來,它低下腦袋,眨巴著眼睛:「這麼說,你不相信我了?你做得對,不該相信別人。在這個地方,除了你自己,你誰都不該相信。」它的目光從傑弗里移到阿姆迪身上,然後注視著遠方,「鐵先生不知道我帶你們來了這兒。」

這麼快就承認了,這麼輕鬆!傑弗里費勁地咽了口唾沫:「你把我們帶到下面,想殺……殺我們。」阿姆迪的所有組件瞪著他和泰娜瑟克特,驚得目瞪口呆。

單體的腦袋上下動彈,露出一絲笑意:「你以為我是叛徒?一段時間之後,產生這種懷疑,說明你很聰明。我真為你驕傲。」泰娜瑟克特先生神態自若,接著說道,「你的身邊全是叛徒,阿姆迪傑弗里,可我不是。我是來幫助你的。」

「這我知道。」阿姆迪走了過來,碰碰單體的嘴巴,「你不是叛徒。除了傑弗里,我能碰的人只有你。我們一直想喜歡你,跟你交朋友,可——」

「可是你們總是不放心。有警惕性很對,沒有戒心,你們活不了多久。」泰娜瑟克特從幼崽身上抬起頭,注視著眉頭皺得緊緊的傑弗里,「你姐姐還活著,傑弗里。她現在就在外面。她的事鐵先生早就知道,一直知道。是他殺害了你的父母。他所說的木女王做的所有壞事,幾乎全是他自己乾的。」阿姆迪嚇得倒退了好幾步,驚恐萬狀,連連搖頭,「你不相信我?有意思,過去我是個最高明不過的騙子,能把魚騙得自己跳進我嘴裡。可到了只有說出真相才行的現在,我卻不能讓你相信我的話……你們自己聽吧。」

突然間,單體嘴裡傳出鐵先生用人類語言說話的聲音。鐵先生正跟拉芙娜說起約翰娜還活著的事,為自己方才下令部隊向她放箭的行徑找借口。

約翰娜。傑弗里猛撲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單體前,不假思索地一把掐住單體的喉頭,猛烈搖晃著它。對方咬著他的手,竭力掙脫出來。阿姆迪也沖了上來,使勁扯他的袖口。須臾,傑弗里鬆開手。單體的眼睛在離他的臉幾厘米處注視著他,火把的閃光在它的黑眼珠里跳動著。阿姆迪說:「人類說話的聲音很容易偽造——」

單體傲慢地回答道:「這還用說?我也沒說這是直接傳遞。你們聽到的是幾分鐘前的話。我和鐵先生這會兒計畫的是這個——」他的薩姆諾什克語遽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咕嚕咕嚕的一片爪族語和聲,回蕩在甬道中。雖說在這裡待了一年,傑弗里對爪族語仍然只有點最模糊的概念。聽上去像兩個共生體的對話。其中一個要另一個做件什麼事,把阿姆迪傑弗里(這個詞他聽清楚了)帶上來。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大氣不敢出,每個組件的身體都綳得緊緊的,傾聽著中轉傳遞下來的對話。「別傳了!」他一聲尖叫,甬道頓時靜得像一座墳墓,「鐵先生,啊,鐵先生!」阿姆迪團團圍住傑弗里,緊緊擠著他,偎著他,「他說,如果拉芙娜不聽他的,他就要折磨你。他想趁太空客人著陸時殺死他們。」睜得大大的眼睛裡噙著淚水,「我不明白。」

傑弗里狠狠搗了單體一拳:「說不定是他瞎編的,假的。」

「我不知道,兩個組合對話,我從來編不好……」偎在傑弗里身上的小小身體不住顫抖,細細的嗚咽非常耳熟,像極了孤獨的人類小孩兒的哭聲……「傑弗里,咱們該怎麼辦哪?」

傑弗里一言不發,他在回憶,在漸漸明白真相。他想起了鐵先生的部隊將他救出來——將他抓住?——頭幾分鐘的情形。那些記憶被後來受到的善待壓制住了,現在卻悄悄地從意識深處爬了出來。媽媽,爸爸,還有約翰娜。可約翰娜還活著,就在這些城牆外……

「傑弗里?」

「我也不知道,躲……躲起來,好不好?」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那個殘體開口了:「有個辦法,比藏起來更好。你們已經知道了城牆裡有密道,只要知道入口——這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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