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20

退潮時,「烏爾維拉」號的艦橋上只有基耶特·斯文森多一個人。任何值得一提的準備工作早就全部完成了。墜入爬行界後,戰艦也沒有什麼有效的推進手段。但一級艦長每天仍然把大多數時間花在這裡,希望能從殘餘的自動化系統內榨出一點反應。像他這樣三心二意編製程序當然沒多大用處,但作為一種打發時間的手段,這種方法可謂歷史悠久,跟織毛衣一樣,可以一直追溯到人類發展的早期。

不用說,如果沒有他和兩個迪洛基人辛辛苦苦安裝的那些警報器,飛船脫離爬行界時沒有人能察覺到。脫困的那一瞬間,飛船上警笛大作、警燈閃爍,把昏昏沉沉打瞌睡的艦長嚇得毛髮倒豎,頓時徹底清醒了。基耶特猛按通信按鈕:「格利姆弗雷勒!台羅勒!尾巴動起來,快上來!」

兄弟倆趕到指令艙時,導航顯示窗表明導航系統已經完成初步設置,一經確認便可實施躍遷。這兩位笑得合不攏嘴,連蹦帶跳彈進來,在指揮座椅上固定好。一時間,艙內沒有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只有迪洛基人不時發出的興奮的哨叫。他們現在做的這一套,一百多個小時以來早已演練過無數次了。自動化系統的性能仍然很差,要做的活兒真不少,動作熟極而流很有必要。最初各個顯示窗還很模糊,但圖像漸漸清晰起來。顯示每艘飛船超波軌跡的感應器狀態穩步回升,不住報出新發現的飛船的方位和速度。通信顯示窗里,艦隊內部通信也從斷斷續續的單字變為連貫的大段信息。

台羅勒從他的工作站抬起頭來:「喂,頭兒,躍遷數據看上去還行,這個頭開得不賴。」

「好。實施躍遷,此後由自動系統自行實施躍遷。」被大潮淹沒之後頭幾個小時內,他們便決定脫險後第一步就是按涌動之前的路線繼續向下追擊。接下來該怎麼辦……這個問題三人討論了很久,斯文森多艦長考慮的時間更長。目前這種形勢下,再也沒有章法可循了。

「遵命,艦長!」迪洛基人長長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飛快跳躍著,台羅勒則以語音命令彌補面板輸入的不足,「成啦!」

數據顯示成功實施了五次躍遷,十次。基耶特盯著實時顯示艦外星空的顯示窗,幾秒鐘過去了。沒有變化,沒有變化……接著,他發現這片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顆在移動,難以覺察地滑過天空。「烏爾維拉」號就像一位變戲法的藝人,玩著玩著,手法越來越純熟——速度提起來了。

「嘿,嘿!」格利姆弗雷勒斜過身子望望兄長的工作站,「時速已經到了1.2光年,比涌動之前還快。」

「好。通信和監視情況?」其他人在哪兒?在幹什麼?

「別催,別催,正干著哩。」格利姆弗雷勒瘦瘦的身體重新轉回自己的面板。幾秒鐘內,他沒怎麼出聲。斯文森多開始翻閱郵件。莉門德船東那兒還沒來信。二十五年,基耶特為莉門德和商務安全公司效力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他能下定發動兵變的決心嗎?就算能下定決心,會有人跟他一塊兒幹嗎?

「OK,頭兒,現在的情況是這樣。」格利姆弗雷勒調整主顯示窗,調出飛船的報告,「和我們預想的一樣,可能還要更厲害點兒。」界區偏移一開始,幾個人便認識到,這次大潮比歷史上任何一次見於記載的涌動來勢更猛,但格利姆弗雷勒所說的「厲害」指的還不是這個。他的幾根附趾向下一掃,窗口出現一道彎彎曲曲的藍線,「當時我們估計,涌動的最高線大致會在這裡,這種分析已經考慮到了大潮先擊中莉門德船東,四百秒後又擊中『縱橫二號』,又過十秒,輪到咱們……如果大潮的鋒面和普通涌動相似的話」——只不過規模大了一百多萬倍——「那麼,我們,然後是其他幾支追擊艦隊,這批飛船浮出水面的時間都會大大早於『縱橫二號』。」他指指一個閃爍的光點。這個光點代表「烏爾維拉」號,在它的附近、前面,不斷出現新的光點,這是進入超波躍遷狀態的飛船,「烏爾維拉」號捕捉到了它們的軌跡。密集的光點像一團冷冰冰的火,離「烏爾維拉」號越來越遠,飄向漆黑的太空深處。最終,莉門德和那支無名無聲的艦隊都會重返戰場。「根據我們的信號記錄,這種情況大概是無法避免的。幾支追擊艦隊的大多數飛船都會先於『縱橫二號』脫離爬行界。」

「嗯,也就是說,它喪失了領跑優勢,快被趕上了。」

「沒錯。但如果我們沒猜錯它的目的地——」前方八十光年外的一顆G級星,「——它仍舊可以搶在被消滅前趕到。」他指指不斷擴大的那個光團兩邊,「不是人人都有膽量繼續銜尾急追。」

「是啊……」聽格利姆弗雷勒報告時,斯文森多已經開始閱讀新聞組了,「……從網上看,從戰場縮回去的是防衛同盟。奏起凱歌,英勇逃竄了。」

「什麼?!」台羅勒在固定索具中猛地一掙,又大又黑的眼睛裡毫無平時的輕鬆神采。

「不是告訴你了嗎?」基耶特調出那張帖子,讓兄弟倆看個清楚。兩人飛快地讀著,格利姆弗雷勒不時讀出聲來:「……高度的大無畏英雄主義精神……急急逃竄的走卒們已經遭受沉重打擊……」

格利姆弗雷勒渾身哆嗦著,調侃勁頭蕩然無存:「大潮的事連提都沒提。他們說的每個字都是胡扯淡,這幫孬種!」重濁的低音又恢複了平常說話時的語調,他用迪洛基語說了起來。這種語言基耶特只聽得懂一部分。敢於離開斯堅德拉凱那塊夢幻樂土的迪洛基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冒冒失失的愣頭青,滿腦子異想天開,一張嘴就是玩笑調侃。格利姆弗雷勒現在的調門兒差不多又恢複了原狀,但基耶特聽得出,他的啁鳴中不時爆出一聲炸音,用語也遠比平時豐富。基耶特從來沒聽過他們嘴裡冒出這麼厲害的罵人話。「……殺害無辜老百姓的兇手……大蛆咕咕容容的乳酪餅……」這些話,就算用薩姆諾什克語說出來都夠勁頭,用迪洛基語說時更是栩栩如生,房間里彷彿能聞到那玩意兒散發的惡臭味。格利姆弗雷勒的聲音越來越高,直至高出人類的聽力範圍。罵到最激烈處,他忽地垮了下來,顫抖著,發出低低的抽泣。迪洛基人會哭,但斯文森多生平從來沒見過一個哭泣的迪洛基人。台羅勒摟住他,格利姆弗雷勒在兄長懷裡劇烈地前後搖晃著。

台羅勒掠過格利姆弗雷勒的肩頭看著基耶特:「我們要報仇!艦長,你準備帶我們去什麼地方報仇?」

基耶特無聲地望著他,良久,道:「我考慮好以後再告訴你,大副。」他凝視著顯示窗。再多聽一會兒,多看一會兒,也許我們會知道的。「眼下,咱們只能全力追擊。」他輕聲道。

「遵命,艦長。」台羅勒輕輕地拍了拍兄弟的後背,回到自己的控制台。

接下來的五個小時里,「烏爾維拉」號上的三人眼看著防衛同盟的艦隊向界區高處倉皇逃竄。連撤退都算不上,更像兵敗如山倒的土崩瓦解。真是一幫只會投機取巧的懦夫。背後捅刀子毫不遲疑,只要財富當前,窮追到底也沒問題。可現在,一看有可能陷進爬行界掙不出來,只能老死群星之間,這一夥便立即作鳥獸散,各奔東西去了。在新聞組發的帖子倒是大言炎炎,可惜豪言壯語掩飾不住鼠輩的行徑。連過去持中立態度的人都瞧出了這個同盟的言行不一之處。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防衛同盟的核心就是從前的蝴蝶霸權,在毫不利己對抗瘟疫的口號下也許還有別的動機。網上人心惶惶,議論紛紛,不知同盟緊接著會把注意力轉向誰。

無數大型信號接收陣列緊緊追蹤這幾支艦隊的行動,艦隊簡直如同飛行在信息主幹道上一般。信息如洪水般湧來,數量之巨大,已經大大超過了「烏爾維拉」號信息系統的處理能力。不管信息如何龐雜,斯文森多仍然始終關注著網路的各種消息。也許什麼地方會出現一條線索,一點啟發……可是,無論是追蹤戰爭興趣組還是危機新聞組,大多數人的興趣並沒有放在防衛同盟身上,從本質上來說,大家也不怎麼關心斯堅德拉凱的毀滅。瘟疫仍在從飛躍上界不斷向下擴張,這才是最讓他們感到恐慌的大事。上界中,沒有任何種族頂住了瘟疫的進攻,還有傳言說,兩位試圖干預的天人也遭了變種的毒手。還有一些人(為瘟疫搖旗吶喊的走卒)竟然為上界日趨穩定雀躍不已,全然不顧上界已被全面感染的殘酷現實。

事實上,瘟疫幾乎戰無不勝,唯一稱不上大獲全勝的便是逃亡的「縱橫二號」和它的追逐者在飛躍底層的鬥爭。難怪有關這一事件的發帖量高達每小時10000張。

脫離爬行界之後,「烏爾維拉」號所處位置十分有利。過去它被甩在行動外圍,而現在它卻領先艦隊主力數小時里程。格利姆弗雷勒和台羅勒生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忙碌過:監視各艦隊船隻浮出水面的情況、確認本公司的其他飛船並與之建立聯繫。在莉門德和斯克里茨所乘旗艦躍出爬行界之前,基耶特·斯文森多是艦隊官階最高的指揮官,而且與大多數艦長的私交都很好。基耶特的為人不是艦隊司令那類型的,艦長之上那個「一級」的頭銜只表示他具有高超的飛行技巧——而且是在和平時期的斯堅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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