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19

等待這麼長時間只有一個好處:可以好好照顧傷員們。現在維恩戴西歐斯找到了一條可以繞過剔割分子工事的路線,人人都急不可耐,恨不得馬上拔營起寨。可是……

約翰娜一下午都在野戰醫院幫忙。醫院分成許多大致成方形的小區,每個大約六米見方。有些小區里有些簡易帳篷,說明它們的主人還保持著智力,可以照料自己。另一些小區四周扎著木樁,用繩子圍起來。這種繩欄圈起的小區中只有一個單體,一個共生體唯一活著的組件。繩欄很容易跳過,但大多數單體好像明白繩欄的意義,並不亂撞,老老實實待在繩欄裡面。

約翰娜推著餐車穿行在醫院裡,依次停在每位傷員面前。小車對她來說稍微大了點,時時被森林裡的樹根卡住。即便這樣,她干這份工作仍然比任何共生體更合適,再說能幫上點忙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醫院旁的森林裡人聲鼎沸,轟趕馱豬繫上挽繩的吆喝聲、拖炮的喊聲、裝載紮營設施的叫嚷聲。從地圖上來看,維恩戴西歐斯開會時指出的那條路要花兩天工夫,讓人精疲力竭的兩天,到達之後卻能使他們在毫無覺察的剔割分子們背後佔領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形。

她在第一頂小帳篷前停下餐車。裡面的三體聽到她的聲音,已經鑽了出來,繞著餐車跑個不停。「約翰娜!約翰娜!」它用她的聲音嚷嚷著。木女王這位前下級參謀只剩下這幾個組件了,這個組合過去還懂一點薩姆諾什克語呢。本來是六位一體,三個被狼群殺害了。活著的是「說話者」,智力卻只相當於三歲小孩兒,一個會說些孩子不懂的字眼的小孩兒。「謝謝你帶食物來,謝謝你。」三體用鼻子拱著她,她拍拍三隻腦門兒,端出三碗溫熱的燉菜。兩隻組件一頭扎進碗里大吃起來,第三隻卻蹲下來,它想聊聊:「我聽到了,打仗,我們,很快。」

可你再也參加不了了。但——「對,我們從干瀑布上去,就是東邊那個。」

「噢,噢,」它說,「噢,噢。不好,壞。看不清,控制難,伏擊怕怕。」這個殘體顯然還零零碎碎記得點以前的戰術知識。維恩戴西歐斯闡述得很明白,但約翰娜沒辦法對殘體解釋,只好說:「別擔心,我們有辦法。」

「真的嗎?你保證?」

這個殘體以前所屬的組合為人很不錯,約翰娜溫和地沖它笑了笑:「真的,我保證。」

「啊——啊——啊——好吧。」三隻嘴巴都埋進燉菜碗。這一個還算走運,這是真話。它對周圍發生的事還很感興趣,同樣重要的是,它像孩子般熱心,十分積極。行腳說過,像這樣的殘體,只要好好治療,一段時間之後,等它生下一兩個孩子,很容易重新聚合在一起,恢複從前的狀態。

她推著餐車向前走了一段路,來到畜欄似的圈著單體的繩欄。一股糞便味兒,倒不是很重。有些單體、雙體在圍欄里隨地排泄,營地的廁所又離得太遠,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約翰娜用一隻空碗敲打著車子。草叢中慢慢鑽出孤零零一隻腦袋。今天還算好,有的時候,這個連這點反應都沒有。約翰娜跪下來,為了讓自己不要比這個黑臉單體高出太多,「黑仔?」

黑仔拖著身體鑽出草叢,慢慢湊過來。斯庫魯皮羅從前一位炮手的殘餘。她隱隱約約還記得那位炮兵,六位一體,很帥氣,個子大,動作迅捷。可現在,黑仔連個完整的單體都算不上,一門倒下的大炮壓斷了它的兩條後腿。沒有腿的後半身架在一輛小車上,車軲轆直徑約三十厘米……有點像長著兩條前腿的車行樹。她把一碗燉菜端到它面前,嘴裡發出「嘖嘖嘖」的餵食聲,這是行腳教她的。過去三天黑仔一直不吃東西,但今天它連滾帶爬緩緩挪過來,近到她可以輕輕拍拍它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它低下嘴巴,喝起湯來。

約翰娜驚喜地笑了。這個醫院真是一處奇怪的所在。要在一年前,這個地方準會讓她驚駭不已,即便現在她仍然不能以爪族的眼光看待傷員。約翰娜一邊繼續撫摩黑仔低垂的腦袋,一邊打量森林邊這些帳篷、傷員和傷員的殘體。這裡確實是一所醫院,外科大夫們也確實在儘力拯救生命,儘管他們恐怖的醫術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切呀,割呀,連麻醉藥都不打。約翰娜在數據機里看到過中世紀人類的治療手段,爪族這些方面和那時的人類很相像。但爪族還有些特別之處,他們的醫院有點像零部件倉庫。這裡的醫生關注的是「組合」,在他們看來,單體只是一種零件,有了這個零件,某個殘餘組件較多的殘體說不定便可以重新聚合成為一個共生體,哪怕只是暫時聚合起來也好。在他們的治療優先順序序列中,殘廢的單體處於底層。「這種情形已經沒什麼好搶救的了。」一個大夫通過行腳對她說,「就算能搶救過來,換了是你,願不願意把一個殘廢單體收進你的組合里?」當時此人已經疲倦到極點,沒發現自己的問題多麼荒謬。他一直忙於搶救完整共生體中受傷的組件,嘴上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滴血,不知已經連續工作了多少個小時。

還有,大多數負傷的單體自己也拒絕進食,不到一個十天便靜靜地死了。約翰娜已經在爪族世界裡生活了一年多,但至今仍然無法接受這種觀念。每一個單體都讓她想起親愛的寫寫畫畫,她希望眼前這些單體得到更好的機會,比寫寫畫畫的最後殘體得到的更好。她接過了分發食物的工作,和照料其他傷員一樣照料受傷的單體,在它們身上花同樣多的時間。這個工作她做最合適不過,她不存在思想聲互相干擾的問題,可以靠近每一位傷員。有了她的幫助,從事重新聚合共生體的組合培育師便可以騰出時間,研究這些殘體和單體的情況,儘力將傷患組成可行的共生體。

這一個大概不會自己餓死了。她要告訴行腳。行腳這方面才華橫溢,在組合新共生體的工作中創造了不少奇蹟。對於受傷的單體,他是唯一一個看法和她接近的人。「只要肯吃飯,說明它的意志很強。這種單體即使殘廢,仍然可以為一個共生體做出很大貢獻。」他這麼對她說過,「我浪遊時也殘廢過。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只剩下三體,離家還有一千英里。這種時候,你是沒多大選擇餘地的。」

約翰娜在燉菜碗邊放下一隻水碗。過了一會兒,瘸腿單體轉動小車,淺淺地喝了幾口。「你可要挺住呀,黑仔,我們會給你找個新家,讓你成為一個新人。」

基迪拉特待在自己應該待的位置上,來回巡視著。這本來就是他的職責。但他還是覺得一陣陣驚恐不安。他始終將一隻頭對準那個螳螂、那個兩腿人的方向。這個姿勢也沒什麼可疑的。這裡的警戒哨本來就是他,也就是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他的責任。他緊張地不住將十字弩從嘴裡插進裝具包,又從裝具包叼在嘴裡。只要再過幾分鐘……

基迪拉特又一次繞著醫院兜了一圈。在這兒值勤是趟輕鬆差使。沒有礙手礙腳的樹,灌木叢被砍光了,形成防火帶,乾燥的風於是卷著森林大火的火頭燒向下游去了。連根刺都很少碰到,繞著醫院兜圈子就像在木城南面綠草如茵的緩坡散步。東面幾百碼外乾的才是苦活兒:在陡坡上拉車,搬運裝備。

野戰醫院的殘體們知道部隊要行動了。草墊上的窟窿里時不時探出幾隻腦袋,盯著裝車,聽著戰友們熟悉的聲音。最傻的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命令召喚。他已經把三個沖向森林的殘體趕回了醫院。這些低能兒什麼忙都幫不上。主力向瑪格蘭高地進軍時,醫院會留在後方。基迪拉特希望自己也能留下來。他跟隨老闆已經很長時間了,猜得出老闆究竟聽誰的命令。基迪拉特估計,能活著離開瑪格蘭高地的人沒有幾個。

他將三雙眼睛轉向螳螂那面。他有份參加的活計中就數這一次最危險,只要辦成了,也許他就可以乾脆吩咐老闆,要他把自己留在後方醫院。小心呀,老夥計,維恩戴西歐斯不會隨隨便便留下活口,否則也不會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了。那個太接近老闆秘密的東部佬落了個什麼下場,他是親眼看到的。

兩腿人磨磨蹭蹭的,慢得真夠嗆!跟那一個單體就蘑菇了五分鐘。耗這麼多時間在這些殘體身上,真和跟這幫貨色搞上了沒兩樣。關係這麼密切,馬上你就知道會是什麼滋味了。他正想搭上箭,轉念一想,還是先等等吧。事故,事故,一定要看上去像一場意外事故。

哈。兩腿人開始拾掇飯碗、水碗,摞在餐車上。基迪拉特迅速而不引人注目地繞著醫院轉過來,位置正好能望見那個名叫卡勒奇的雙體。這個殘體他早就選好了,下手殺人的事就交給他。

卡勒奇尼辛納里原本是個步兵。一場仗打下來,名字中「尼辛納里」那部分完蛋了,只剩下卡勒奇。他跟老闆或安全部門沒有任何瓜葛,但有個特點很出名,此人瘋瘋癲癲的,很容易頭腦發熱,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出平常人搏鬥時才有的狂熱。一個組合只剩下兩名組件時通常都會十分溫順,可這一位——按老闆的說法,卡勒奇是個天造地設的殺人陷阱,像壓緊的彈簧,一觸即發。基迪拉特只消發出信號,那隻雙體就會把螳螂撕個粉碎。悲慘呀。不用說,基迪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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