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18

夏季的炎熱中斷了一陣子,事實上,這段時間甚至有點涼意沁人。天空中仍然有煙氣,空氣也很乾燥,但風好像小了。不過縮在飛船小房間里的阿姆迪傑弗里卻壓根兒沒怎麼留心天氣。

「以前回信也耽擱過。」阿姆迪說,「她不是解釋過嗎?超波通信——」

「拉芙娜從來沒耽擱這麼長時間!」自打入冬從沒拖這麼久。傑弗里的語氣介於害怕和任性之間。按說半夜應該有一次對話,把技術數據傳下來,再由他們轉交給鐵先生。可直到今天早上還聯繫不上。就連下午這次通信拉芙娜也錯過了。平常的下午通信他們都會隨便聊上一陣子。

兩個孩子檢查了所有通信程序的設置。去年秋天,他們花了好大力氣,把程序界面和下一層界面上的所有數據通通抄了下來。程序的設置一點兒沒變呀……只多出一句什麼「載波檢測」。要是有個數據機就好了,他們就能查查這個「載波檢測」是什麼意思。

他們甚至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調整了某些通信參數……什麼變化都沒有,兩人馬上緊張地重新恢複了原來的設置。或許,他們應該多等等,讓改變了的參數有機會發揮作用?或許他們真的弄壞了什麼重要東西?

兩人在控制間等了整整一下午,腦子在害怕、厭煩、失望中不斷打著來回。四個小時之後,厭煩終於暫時獲勝。傑弗里在爸爸的吊床上搖搖晃晃打著瞌睡,兩隻阿姆迪的組件蜷在他臂彎里。

阿姆迪在房間里四處探頭探腦,瞅著火箭推進控制面板。不……他的自信心雖強,還沒強到碰那玩意兒的地步。一個他扯開牆上的一塊襯墊,有時他喜歡瞧瞧下面的黴菌。世上竟有長得這麼慢的東西。

不過說實話,那一層灰不溜丟的東西比他上次看時鋪得寬多了,在襯墊下面長得厚厚的。他把組件排成一串,擠進襯墊與牆壁之間。裡面黑乎乎的,只有天花板那兒灑下一絲光。大多數地方,黴菌只有不到一英寸厚,這個地方卻足有五六——噢!就在他東聞西嗅的鼻子邊,一大團黴菌從牆上拱了出來,差不多跟裝飾城堡會議廳的某些苔塊一樣大。菌塊上還垂下什麼灰色的絲絲縷縷的東西。要不是躺在傑弗里懷裡的兩個自己太舒服,懶得動彈,他非喊傑弗里過來瞧瞧不可。

他湊近兩隻腦袋,認真打量那個怪東西。它後面的牆瞧上去也有點不對勁……好像牆壁被黴菌抽空了似的。再看看那塊灰撲撲的黴菌,像一股煙。他用鼻子碰了碰那些細絲,挺結實的,乾乾的。哎呀,鼻子痒痒。阿姆迪嚇呆了——從後面看前面的組件,他真真切切看到兩根細絲穿進它們的鼻孔,又從後腦穿出來!可一點兒都不疼,只覺得痒痒的。

「怎……怎麼了?」懷裡的阿姆迪一緊張,把傑弗里弄醒了。

「怪事,我發現的,奇怪極了,就在襯墊後面。我剛剛碰了這一大塊黴菌然後……」

阿姆迪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從牆上那東西旁邊退開。碰那一下沒傷著他,只是讓他又緊張又好奇,緊張害怕壓倒了好奇心。他感到細絲慢慢從腦袋裡滑了出來。

「早跟你說過,不該玩那些東西。臟。幸好還不臭。」傑弗里下了吊床,走過小小的控制間,重新貼好襯墊。阿姆迪鑽在最裡面的組件平衡不住身體,一下子從黴菌邊跳開。叭的一聲響,他的嘴唇上一陣刺痛。

「喲,這東西好大!」傑弗里這時才聽到阿姆迪疼得吸溜吸溜,「你沒事吧?」

阿姆迪離牆壁遠了些:「我覺得沒事。」一根細絲的一端還沾在他的嘴唇邊,但沒有他那天採的蕁麻那麼扎人。阿姆迪傑弗里檢查了傷口,傑弗里的手指輕輕地把它拔了出來。兩個孩子轉過身,望著牆上的東西佩服不已。

「真的越長越多了,好像把牆壁都弄壞了。」

阿姆迪舔了舔冒出血珠的嘴角:「是呀。現在可算明白了為什麼你爸爸媽媽讓你別碰那些東西。」

「沒準兒咱們應該讓鐵先生派人把它們全刷掉。」

兩個孩子在每一塊襯墊後依次爬來爬去,檢查了半個小時。灰色鋪得很寬,不過「開花」的大黴菌只有剛才那一塊。兩個孩子盯著那一大塊,還拿裹著布的東西戳了它幾下。兩人沒有再用自己的手指或鼻子冒險。

算起來,整個下午,就數琢磨黴菌還算有點意思。「縱橫二號」沒有來信。

第二天,天氣又熱了起來。

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拉芙娜的消息。

鐵大人在俯瞰飛船山的城牆上巡視。時近午夜,太陽掛在北面地平線上,與地面呈十五度角。他的毛上掛著一層汗水。這是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乾燥的風已經連颳了十三天。大家最初還很歡迎這種驅散北方嚴寒的熱量,現在卻都受不了了。田裡的莊稼枯死了,峽灣林火發出的濃煙像一層褐色的霧瀰漫在城堡的北面和南面。剛開始時,這種暗紅色還挺新鮮,大家早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湛藍天空、一望無際的空曠原野和白色的海霧。不過也只是開始時才新鮮。火勢蔓延到北溪谷時,整個天空都蒙上了一層紅色,成天往下落煙灰,鼻子里只聞得到一股持續不去的焦煳味。有些人說,這比南方城市裡的污濁空氣還糟糕。

遠處的士兵一見鐵大人便遠遠退開。不單單出自對他的敬意,也不單單出自對他的畏懼。他的部隊至今仍然不習慣看到蒙在無線電斗篷下的共生體,施里克散布的故事好像也沒能讓他們自在些:鐵大人身邊跟著一個單體,斗篷的顏色表示這是一位貴族大人。這東西沒有發出一點思想聲,和它的主子靠得極近,簡直近得不可思議。

鐵大人對單體道:「成功就是嚴格依照計畫辦事,我記得這是你教我的。」準確地說,刻進了我的骨子裡。

單體側過頭來望著他:「我記得我說的是,只有不斷調整計畫以適應情況的變化才能取得成功。」這些話說得清楚極了。能說話的單體很多,卻沒有一個能夠有理智地探討問題。正因為從來沒見過,施里克才能毫不費力便騙得士兵們相信剜刀創造出了一種超級組合,其中每個單體的智力都相當於平常的整個共生體。這個謊編得很好,絲毫沒有透露出那些斗篷到底是什麼,既能激起大家的敬畏,又能混淆視聽,掩蓋真相。

單體離他更近了些。除了謀殺、強姦和酷刑,鐵先生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挨得這麼近。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把組件散開一點,鬆鬆地圍著這個威脅。說它是個威脅不假,但這東西更像一具死屍,一點思想聲都聽不到。鐵先生咬牙忍受,說道:「是的。無論如何都要取得勝利,哪怕最初的計畫已經四分五裂。這才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全部腦袋轉開,不看那隻剜刀組件,舉頭眺望蒙著一層紅霧的南面天空,「木女王的部隊有什麼新情況嗎?」

「仍在離這兒五天里程處紮營。」

「真是無能透頂!簡直難以相信她是你的生身父母。維恩戴西歐斯不是替她把方方面面全打理好了嗎?她的兵和玩具炮早就該到了,一個十天前就該前進到這裡了。」

「並且老老實實遵照我們的計畫,任憑我們宰割。」

「正是!在我們天上的朋友飛到之前很久。可她偏偏不!硬要繞遠路,現在乾脆不走了。」

剜刀組件聳起肩膀,調整著它的深色斗篷。斗篷看上去重,穿上去更重,鐵先生知道。穿上它,對方成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全知者,但也付出了代價。想到這一點,鐵先生覺得寬慰了些。這麼熱的天,卻要讓自己的所有組件捂得嚴嚴實實,連震膜都捂上了。想想都受不了。那種受罪的滋味他猜得出……如果在室內,他還能聞出來。好大的味兒。

他們走過城牆上的一門大炮。炮管鍛鋼打造,烏黑鋥亮,射程三倍於木女王可憐的發明。木女王只能依靠數據機外加一個人類小孩子的直覺,他卻有拉芙娜及其夥伴的直接指導。他們的慷慨最初還讓他暗自心驚,以為這些來客已經高明到根本不在乎這點小事的地步了。可現在……他們的情況他了解得越多,對他們的缺陷看得就越清楚。他們無法像共生體一樣試驗自己的各個組件、改進組件的構成。只不過是一群僵硬死板、只能緩慢變化的蠢驢罷了。有時候也表現出一種低水平的狡黠,比如拉芙娜向來避而不談自己想從墜毀的飛船里拿到什麼東西,但發來的所有信息都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他們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境地。他們的感情也很脆弱,竟然對那麼一個小孩子如此割捨不下。

一切都進行得一帆風順,直到幾天前。走到擔任炮手的共生體聽不見的地方後,鐵先生對剜刀組件道:「還有,咱們的『援兵』老是沒有消息。」

「是啊。」這是另一處跟計畫對不上的地方。很要命,他們卻無法控制。「拉芙娜已經四次聯繫不上了。兩個我現在就在下面,跟阿姆迪傑弗里在一起。」單體朝城堡內城努了努嘴。這個姿勢很彆扭,沒有其他鼻子眼睛,身體語言受到很大限制。我們天生不能這裡一個那裡一個隨便逛盪。「再過幾分鐘聯繫不上,錯過的通信就有五次了。你知道,孩子們都快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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