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15

木女王的部隊啟程開赴北方時正值盛夏。之前的準備工作做得慌張忙亂,維恩戴西歐斯把自己和別人都逼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一共需要鑄造三十門大炮。斯庫魯皮羅鑄了七十根炮管,這才得到三十根可用的。還要訓練炮手,找到安全的發射方法。還要製造大車,購買大批馱豬。

備戰消息肯定已經走漏到了北方。木城是個港口城市,他們無法關閉港口,中斷商貿往來。維恩戴西歐斯多次在領導會議上提請注意安全問題。他說,鐵先生肯定知道他們要出兵了,能做到的只是讓他摸不清兵力如何、出兵時間,以及具體戰術。「我們擁有一個最大的對敵優勢。」他說,「在他的最高領導層中有我們的人,他知道多少我方情況,我們一清二楚。」最明顯的事實無法逃過敵方耳目,但具體細節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部隊走的是內陸,沿不同的路線進發。這條路十幾輛車,那條路幾支隊伍。遠征軍兵力總計一千多名共生體,分散出發,直到進入密林再集結起來。本來第一段路走海路容易得多,但剔割分子在峽灣地區的高地有瞭望點,任何船隻活動的跡象,哪怕是木女王領地深處,北方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們只好走森林中的小道。那裡本來也有敵人的偵察兵,但維恩戴西歐斯已經派人掃清了道路。

行程開頭還比較輕鬆,至少坐大車的人覺得比較輕鬆。約翰娜乘坐後面的一輛車,和木女王與數據機在一起。就連我都開始把這台機器當巫師看待了,約翰娜心想。真可惜,它沒有占卜未來的本事。

天氣好極了,是約翰娜在爪族世界見過的最好的,像一個永無盡頭的午後。可不知怎麼回事,這種無窮無盡的良辰美景卻讓她有點提心弔膽,怎麼都平靜不下來。跟她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情形一樣——一切都大錯特錯。

旅程最初的幾個晝夜(其實全是晝,沒有夜),行軍都在自己的國土上。一路上木女王替約翰娜指點著每一座山頭,盡量把它的名字譯成薩姆諾什克語。經過六百多年時間,女王對自己的領土稔熟於心,了如指掌,連那些夏日仍不消融的小塊積雪處她都知道。她把身邊帶著的一個本子拿給約翰娜看,每一頁代表一年,上面畫著這些積雪處每年特定時刻延伸到的位置。紙頁翻得很快時,上面的畫連成一氣,變成了動畫,雪線在約翰娜眼前上下伸縮,來回移動,一連幾十年逐年向上,然後又是幾十年每年向下。「大多數共生體活的年頭沒有我長,感受不到這種變化。」木女王說,「對我來說,這些能夠活下來挺過整個夏天的積雪像有生命的活東西一樣。你看本子上,它們動來動去的,對嗎?就像森林裡的狼,先被陽光——相當於我們的火——趕跑了,兜一圈之後又回來了。有時候聚在一起,這時就形成了一道冰川,開始向大海延伸。」

約翰娜有點緊張地笑了一聲:「這些雪,它們打贏你們了嗎?」

「過去四百年中,我們贏了。夏天常常很熱,風也很大。從長遠看呢?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這些事已經無所謂了。」她前後搖晃著自己的兩隻幼崽,過了一會兒,輕聲笑道,「行腳的兩個小傢伙現在還一點兒思想聲都沒有呢,我卻已經不考慮以後的事了。」

約翰娜伸手撫著她的脖頸:「為什麼光說行腳?這些也是你的小娃娃呀。」

「我知道。我的幼崽大多加入了其他共生體,這兩隻卻不同,這還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幼崽留在共生體之內,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她的瞎眼組件拱了拱一隻幼崽,小傢伙扭動起來,叫了一聲。聲音太高了,幾乎超出約翰娜的聽力範圍。她抱過另一隻幼崽,放在自己膝頭。爪族幼崽的樣子更像海洋哺乳動物,不大像狗。跟身子比起來,它們的脖子顯得太長了。約翰娜和傑弗里養過小狗,爪族幼崽比小狗長得慢得多。兩隻小傢伙到現在視力都不能集中。她將一根指頭在一隻幼崽腦袋前慢慢晃動,小狗竭力轉動腦袋,想跟上手指。那姿勢逗極了。

從出生到現在已經六十多天了,木女王的幼崽還不能自己走路。女王穿著兩套特製衣服,身體兩側都有袋子。白天醒著的時間,兩隻幼崽大都待在袋子里,腦袋扎進她腹部的軟毛里吃奶。木女王對待自己孩子的態度和人類很像,只要它們不在她視線內,她便十分不安。她喜歡摟抱它們,和它們玩點可以增強它們身體協調性的小遊戲。她常常把兩個小東西仰面朝天放好,連續拍打它們的八隻小爪子,時而突然敲敲其中一隻的肚子。小傢伙在這種進攻下氣憤地扭動著,小爪子向四周一陣亂舞。「誰的爪子動得太慢,我就輕輕咬它一下。行腳真配得上我,兩個小傢伙已經有一點點小腦子了。你瞧。」她指指自己正在撓痒痒的幼崽,小傢伙則縮成一個小球躲著她。

爪族父母帶孩子的其他方法則大異於人類,甚至有些讓人害怕。無論是女王還是行腳都從不用普通聲音對他們的幼崽說話,但他們聽不見的超聲波「思想聲」卻無休無止地擾動著兩隻幼崽。有些思想的聲波很簡單,很有規律,連大車的車壁都共振起來。約翰娜的雙手可以感覺到木頭的振動。這種聲音有點像人類當媽媽的給自己的寶寶哼搖籃曲。但約翰娜明白,爪族父母的思想聲還有另一個目的。小傢伙們對這種聲音有反應,隨著聲音有節奏地動彈著。行腳說,再過三十天,幼崽就能發出有意義的思想聲,匯合進父母共生體的嗡鳴,現在這種做法就是替它們做好準備。

不管天黑不黑,一天終了時他們就會停下紮營。士兵們輪流值崗,拉出一道道警戒線。行軍過程中也多次停步,或是為了掃清前面的道路,或是等待哨探的尖兵回報,有時乾脆是為了休息。一次停止前進時,約翰娜和行腳一塊兒坐在一株樣子像松樹、聞起來卻像蜂蜜的樹的樹蔭下。行腳逗著自己組合里的兩隻幼崽,扶它們站起來走上幾步。約翰娜的腦袋都感受到了思想聲的嗡嗡振動。知道他正對幼崽們思想。一時間,她覺得這兩個小東西有點不像孩子,倒更像牽線木偶。「你為什麼不讓它們跟它們的——」兄弟?姐妹?生下來便融入另一個共生體的同胞兄弟姐妹,你們怎麼稱呼?「——跟木女王的那兩隻幼崽一塊兒玩?」

行腳跟木女王同樣好學,對人類習俗比女王更感興趣。在她認識的共生體中,他的適應性、靈活性比其他人強得多……能把一個殺人犯融入你的共生體,你的靈活性非得很強很強才行。但行腳的適應性再強,還是被約翰娜的問題嚇了一跳。她腦袋上的振動一下子停住了。行腳勉強笑了笑,笑得非常像人類,只是稍稍戲劇化了一點。行腳在數據機里的互動化戲劇上費了許多個小時的工夫,也不知是為了學習還是娛樂。「玩?就它們自己?是的,是的……我明白,在你們看來,這種事非常自然。但對我們來說,這麼做簡直變態……不,比變態還糟。因為至少對某些人來說,某些時候的變態也是件樂事。但如果把幼崽撫養成一個單體,哪怕是雙體,長大之後,它就會變成一隻動物,無法成為共生體中的穩定組件。」

「你的意思是說,幼崽們從來不能自己玩耍,沒有自己的生活?」

行腳的幾隻腦袋一歪,在地上蜷得更緊了一點。一個組件繼續用鼻子拱著幼崽,但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約翰娜身上。他非常樂于思考這些古怪人類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習俗。「這個嘛,有的時候,也會有非常可悲的例子,幼崽成了孤兒,只能自己過日子。一般來說,出了這種事,一切都完了,無法補救。可憐的傢伙越來越獨立,再也無法融入任何一個共生體。它今後的生活極度孤寂,無比空虛。我個人有一部分記憶,知道一點這種日子有多痛苦。」

「那你們不是損失了許多樂趣嗎?我知道你看過數據機上的兒童故事。一輩子都沒有年輕、傻頭傻腦的時候,這太可悲了。」

「哎,我可沒這麼說。年輕、傻頭傻腦,這種日子我過得多了,是我的生活方式呀。大多數共生體都有這種體驗,就是組合中有好幾個不同父母共生體生育的年幼組件時。」兩人正聊著,一隻幼崽爬到墊在他們身下的毯子邊緣,笨拙地伸長脖子,把腦袋扎進旁邊樹根處的一簇花叢中。它在花間蹭著時,約翰娜感到嗡嗡聲又響了起來,幼崽的動作變得不那麼笨拙了。「噢,我從它的鼻子里聞到了花香。我敢說,不等咱們趕到剜刀的秘島,我們就能通過彼此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隻幼崽退了回來,和另一隻在地毯上玩了一會兒。行腳的腦袋伴著它們的動作上下起伏著。「小傢伙們真聰明!」他笑逐顏開,「對了,約翰娜,其實我們和你們也沒有什麼大差別。我知道人類常常為自己的孩子感到驕傲。而我們呢,木女王和我都一心想知道我們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她是個天才,我——嗯,我有點瘋瘋癲癲。有了這兩個幼崽,我會成為一個科學天才嗎?木女王多了那兩隻,會成為一個冒險家嗎?呵呵,木女王是個訓育大師,可就連她也說不準新的我們會成為什麼。哎呀,我簡直等不及了,恨不能馬上就重新成為六位一體!」

當初寫寫畫畫、行腳和約翰娜只花了三天便從剔割分子的地盤航行到木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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