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13

夢。他又丟掉了船長職位,被罰去照管飛船溫室里那些帶斑點的植物。嘆氣。范的任務是替它們澆水,讓它們開花。可他發現花盆下面有輪子,滾到他身後,耐心地等著他,發出輕輕的嘩啦聲。過去那麼漂亮的植物,現在卻充滿邪惡。以前,范很樂意替它們澆水、替它們除去雜草。他一直十分喜愛它們。

可是現在,只有他才知道,它們是活生生的敵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在他一生中,范·紐文不止一次在自動化醫護室里蘇醒過來。他幾乎習慣了棺材一樣緊閉的醫療槽、沒有任何裝飾的綠牆、各種纜線和管子。但這裡不一樣,他過了好一陣子才弄清自己身在何處。像柳條一樣的植物朝他彎著,圍著他,在溫暖的和風中輕輕搖晃。他彷彿躺在一個小水塘上方的一塊林間空地上,身體下面是最輕軟的地苔。水面上拂動著夏日的微風。真好啊。只是葉片毛茸茸的,不同於他以前見過的任何綠色植物。這裡是另一個族類心目中的家。他伸手抓向離他最近的枝條,卻撞在什麼堅硬的東西上,離他的臉只有五十厘米。一道弧形的牆。儘管有那麼多障人耳目的美景,這裡的醫療槽仍舊和他記憶中的差不多,連大小都一樣。

腦袋後面咔嗒一響,眼前的田園美景一下子無影無蹤,夏日微風也不見了。有人飄到他的醫療槽上方,是拉芙娜。「你好,范。」她的手伸進醫療槽,緊緊握住他的。她的吻輕輕顫抖著,她的神色憔悴,好像一直在哭。

「你也好。」他說。記憶又回來了,一片一片,稜角尖利。他想從床上起來,卻發現了這裡的醫療槽和青河艦隊中的又一個相似之處:他被牢牢固定在床上。

拉芙娜有些虛弱地笑起來:「醫護室,解除鎖定。」過了一會兒,范飄了起來。

「怎麼還綁著我的胳膊?」

「不,那是繃帶。你的左臂一段時間後才能全部長出來。幾乎全燒沒了,范。」

「哦。」他低頭一看。手臂上裹著一層白色東西,像繭一樣,把手臂緊緊粘在體側。他想起那場槍戰……也想起自己的夢。那個夢百分之百地真實。「我在這兒待了多長時間?」聲音透露出他的緊張。

「大約三十個小時。我們現在已經離開安眠星系六十多光年了。一切都挺好,除了一點:好像宇宙中的一切生靈都在追趕咱們。」

那個夢。他沒被固定的那隻手鐵鉗一樣抓住拉芙娜的手臂:「車行樹,他們在哪兒?」老天爺,可別也在船上。

「綠莖的殘餘部分在另一間醫護室,藍莢——」

他們為什麼眼睜睜看著我活過來,不採取措施?范的眼睛掃過房間。醫護室在一個功能艙中,任何武器至少都在二十米以外。不,還有別的事,比武器更重要:奪過「縱橫二號」的控制權……如果還不太晚的話。他飄過醫療器材,飄出房間。

拉芙娜跟在身後:「別緊張,范。你手術剛做完還沒多久呢。」

「那場槍戰,他們是怎麼說的?」

「可憐的綠莖狀況不好,什麼都說不了。藍莢說的跟你告訴我的差不多:綠莖被無賴車手抓走了,他們逼她誘你倆進入伏擊圈。」

「哼,哼。」范費了好大力氣,才使自己發出的聲音勉強維持中性,不加評論。這麼說也許還有機會,也許藍莢沒跟綠莖一塊兒發瘋叛變。他一隻手不斷撐著艙壁,沿飛船中軸的通道前進。一分鐘後,他來到了艦橋。拉芙娜緊緊跟著他。

「范,你要幹什麼?有好多事需要立即決定,你——」

你說得太對了。他一個猛子,扎向指令艙,來到指揮控制台前:「飛船,你還能分辨我的聲音嗎?」

拉芙娜開口了:「范,你這是——」

「是的,先生。」

「——想幹什麼?」

「確認我的指揮權。」他說。車手們離船上岸時他有這個許可權,現在還有嗎?

「已經確認。」

車行樹們足有三十個小時的準備時間,怎麼會這麼容易?容易得太過分了。「取消兩名車行樹的指揮權,把他們與系統隔離。」

「遵命。」這就是飛船的回答。騙人的!可他又能做什麼?恐懼的暗流越涌越高,達到了極點。范驟然間只覺得全身冰涼。他是青河……同時又是天人裂體。

兩名車手在同一間船艙中,綠莖躺在另一個醫療槽里。范打開一個窗口,監視房間里的動靜。藍莢坐在醫療槽旁邊的一堵牆上,枝條好像枯萎了,與剛剛聽說斯堅德拉凱慘禍時一樣。他朝鏡頭伸出一根枝條:「范閣下,飛船告訴我了,你取消了我們的指揮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范?」拉芙娜一隻腳鉤住甲板,站在他面前,怒視著他。

兩人的問題范都沒有回答,而是問道:「綠莖怎麼樣?」

藍莢的枝條展開,耷拉得更厲害了:「還活著……我謝謝你,范閣下。你做的事需要極大技巧才能完成。考慮到各種情況,我不可能要求你做得更多了。」

我做了什麼?他記得自己向綠莖開火。脫靶了?他瞧了瞧那隻醫療槽。和適於人類的醫療槽很不一樣,幾乎灌滿了水,病人的枝葉間有氣流循環吹動。在睡覺?綠莖看上去比從前任何時候更加有氣無力,須蔓在水中漫無目的地漂動著,有些上面傷痕纍纍,但身體似乎還完整。范的眼睛沿著樹榦向下看,樹榦基座處本來應該連著小車,現在卻是一大團醫療管子。范這才想起自己最後那一槍炸掉了綠莖的小車。沒有小車的車手會怎麼樣?

范的視線離開殘缺不全的綠莖:「我取消了你們的指揮許可權,因為我不信任你們。」我從前的朋友,我的敵人的工具。

藍莢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拉芙娜開口道:「范,要不是藍莢,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你們從那個地方救出來。就算救出來之後,我們仍舊陷在安眠星系裡無法脫身。周界衛星上已經是殺聲一片,他們猜出了我們是人類。蝴蝶們衝出港口追殺下來。多虧藍莢說服當地的安保部門,我們才能以超波驅動狀態躍遷離港,不然的話,肯定剛離開星環就被炸個粉身碎骨。我們本來應該送命的,范。」

「你知不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事?」

拉芙娜臉上的怒火退了一點:「是的。但你也別忘了那些小車。它們是機械製品,可以切進去,操縱裡面的控制電腦。那些人控制了綠莖的小車,用她的武器瞄準目標。」

嗯。從拉芙娜身後的顯示窗口,他看見藍莢站起身來,枝條一動不動,並沒有忙不迭地贊同拉芙娜的見解。是不是一種勝利者的高姿態?「可綠莖把我們誘進伏擊圈,這件事你又怎麼解釋?」他抬起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人家逼她乾的。但有一點講不通,拉芙娜,她沒有一點遲疑,毫不猶豫。她積極得很,勁頭大極了。」他從拉芙娜肩頭盯著後面的窗口,對藍莢說,「她沒有受到脅迫。這是你當時親口告訴我的,藍莢。」

長時間的停頓,終於有了聲音:「沒有,范閣下。」

拉芙娜一個轉身,退了幾步,可以同時看到藍莢和范:「但是,可……這太荒唐了。綠莖從一開始就跟咱們一塊兒的呀。想毀掉飛船,以前有上千個機會。向外送出消息的機會也多得是。為什麼要冒這麼大風險,傻乎乎地搞什麼埋伏?」

「是呀。為什麼他們以前不出賣咱們……」直到她提出這個問題時,范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只知道出了什麼事,卻沒有解釋得通的理論。但現在,答案一下子冒出來,所有碎片都拼合在一起:埋伏、他在醫療室里的夢、種種自相矛盾之處。「也許她從前不是叛徒。否則我們不可能從中轉系統逃出來,也不可能沒有人追趕,連發現咱們的人都沒有,更別說知道我們的目的地了。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會出現在安眠星系。」他停了停,竭力釐清頭緒。對了,還有埋伏。「那場伏擊,搞得太差了——因為純粹是臨時拼湊的。敵人沒有增援,武器既落後又簡單——」靈光一閃,「對了,我敢說,如果你檢查檢查綠莖的殘餘部分,準會發現她當時拿的射線槍其實是某種切割工具。他們的霰射地雷連個像樣的感應器都沒有,只有個臨時的替代裝置。請注意,替代品不是軍品,而是民用器材。所有裝備都是在時間很緊的情況下臨時拼湊起來的,執行者在那之前根本沒想過要打仗。不,我們的敵人並不是預先得到情報,我們的出現讓他們大吃一驚。」

「你覺得蝴蝶會——」

「不是蝴蝶。按你說的情況,槍戰爆發時他們的飛船還泊在港口,直到開火之後,車手們定居的那顆周界衛星才把我們的消息緊急通知他們。這一切的背後主使跟蝴蝶不是一夥。搞這次行動的團體一定散布在整個宇宙,每個世界裡的人數不會很多。撒開大網,靜靜傾聽著他們感興趣的事。他們發現了咱們,雖說他們在這裡的前哨力量很微弱,但還是做出努力,想捕獲我們的飛船。只有當我們逃脫、他們的行動失敗後才把消息公開傳播出去。自己下手也好,通知別人也好,就是不能讓我們逃掉。」他朝超波顯示窗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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