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9

「縱橫二號」的旅程始於大災難:幾個小時、幾分鐘之內,便是生死立判,陰陽殊途。頭幾個星期是孤獨之中連續不斷地輾轉逃亡,還伴隨著范的恢複。「縱橫二號」飛速向下,直插銀河的下界層面,遠遠逃離中轉系統。一天又一天,旋轉傾斜的群星撲面而來,又一掠而過,變成身後的一縷微光。到現在,眼前的銀河已經同在尼喬拉和古老地球所見到的銀河相差不大了,他們已經遠離銀河中大多數智慧生命所居住的行星。

三個星期,兩萬光年。但這只是穿行在飛躍中界的速度。在目前所處的位置,他們離自己遠在飛躍界底層的目的地還有數千光年。宇宙各界區的平均密度各不相同,上、下界區交界處的密度大致是兩個界區的平均值。站在銀河的角度來看,飛躍底層有點凹陷,像凹鏡的表面,四周的一圈一圈就是上面的各界。可以視為一個巨大的碟狀物。「縱橫二號」就在這個碟狀物中飛行,大致保持向碟心前進的方向。每過一周,他們都更加接近爬行界。最糟糕的是,他們的路徑正好通過一個界區分界線不斷偏移的區域。文明網稱為「界區大風暴」。當然,這種風暴不會當真把東西搖得晃晃蕩盪,但因為風暴,有一天,他們前進的距離還不到預定距離的百分之八十。

迫使他們放慢速度的不止風暴,這一點他們早就知道。藍莢到外面去過,檢查飛船逃離中轉系統時受到的損傷。

「這麼說,是因為飛船受損?」拉芙娜從艦橋上認真觀察過外面,近處星星的移動速度慢得肉眼幾乎無法分辨。肉眼觀察當然不可能帶來什麼新發現、新啟示,但她還能做什麼?

藍莢在天花板上來回滾動,每次滾到房間前頭,他都要發出查詢命令,了解飛船船首氣密門的壓力。拉芙娜怒視著他:「喂,過去三分鐘里,你這已經是第九次查詢了。要真覺得哪兒出了問題,修啊!」

車行樹的小車一下子停住了,枝條沒把握地搖晃著:「我剛才出去過,艙門應該閉鎖,我得確認這一點才行……哦,你是說,我檢查已經了?」

拉芙娜瞪著他,盡量不讓話裡帶上刺兒。雖然自己情緒不好,但藍莢實在不是個理想的出氣筒。「沒錯。至少檢查了五次。」

「我抱歉。」他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存入記憶體。」這種事兒有時候挺逗,但有時簡直能把人活活氣死。只要車手們同一時間考慮一件以上的事情,他們的小車便常常會無法存儲短期記憶。尤其是藍莢,時常翻來覆去地做同一件事,剛剛做完,馬上就忘,得再做一遍。

范咧嘴笑了,看樣子比拉芙娜沉著得多:「我有點弄不明白,你們車手幹嗎死抓住老設計不改變?」

「什麼?」

「我看過船上的資料庫,還沒形成寰宇文明網時你們就有了這種小車。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改進改進,扔掉那種落後的車輪,升級記憶跟蹤系統?我敢打賭,哪怕是我這麼一個爬行界里的火控程序員,都能設計出點什麼,比你們現在那玩意兒強得多。」

「這是我們的老傳統。」藍莢拘謹地說,「要對那位給了我們輪子和記憶的人表示我們的感激,不管他是誰。」

「嗯。」

拉芙娜差點笑起來。現在她已經很了解范這個人了,完全猜得出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不知有多少車手早已玩上了超限界的高級貨,剩下的卻還自我束縛,死抱著老傳統不放。

「是啊。傳統。很多過去是車手的人已經變了,甚至實現飛升,進入超限界。但我們還是堅持我們的傳統。」綠莖頓了頓,重新開口時,聲音比平時更羞澀了,「你們聽說過車手神話嗎?」

「沒有。」拉芙娜回答。雖然還是憂心忡忡,但照樣產生了興趣。再過一段時間,她便會徹底了解這兩位車手,熟悉他們,就像熟悉過去任何一位人類朋友一樣。但現在,這兩株車行樹還是有許多她從沒聽說過的新鮮事。

「聽過我們神話的人不多。這倒不是個秘密,只是我們不怎麼提起。這個神話有點相當於我們的宗教,不過不是那種讓人頂禮膜拜的宗教。四五十億年前,有人造了第一輛小車,讓第一個車手有了自我意識。這些是有據可查的歷史。神話說的是,有什麼東西摧毀了我們的造物主,也摧毀了他創造的一切……真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直到今天都無法看成是一個理智的行為。」

在如此遙遠的過去,在有記載的宇宙區劃之前,銀河是什麼樣子?有關這個問題存在無數理論。可以肯定的是,寰宇文明網不可能始終存在,一定有個開始階段。不過,拉芙娜向來不太相信古代大戰、宇宙大難之類的傳說。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綠莖道,「我們車手是信仰堅定的一族,始終等待著我們的造物主重臨世間。傳統的小車和傳統的界面是一個標準,守著它們,我們就能耐住性子,靜靜等待。」

「是這樣。」藍莢也說,「而且,我們的小車雖說功能簡單,女士,但它實在大有奧妙。」他滾到天花板正中,「傳統小車是一種非常好的約束,使我們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真正重大的問題上。比如說現在,它使我不至於考慮太多問題,弄得焦頭爛額……」話鋒一轉,非常突兀地轉到當前的問題,「離開中轉系統時有兩根動力脊受損,無法修復。還有三根功率下降逐步。我們原來以為速度放慢完全是由風暴引起的,但我現在仔細研究過動力脊。我認為,飛船的診斷程序是對的,不是假警報。」

「……而且還會越來越糟?」

「很不幸,是這樣。」

「會糟到什麼程度?」

藍莢的須蔓全部收縮起來:「拉芙娜女士,目前我們得出無法明確結論。也許不會進一步惡化到非常糟糕的地步,也許——你也知道,『縱橫二號』本來就沒有全面完成出發準備,沒有做最後檢查。總而言之,這個問題讓我非常不安。我們不知道飛船存在什麼缺陷,特別是到達底層後,自動化系統停止工作,那時出了問題可就糟糕大大。目前我們必須密切注意驅動器的運行情況……寄希望於一切盡如人意。」

這是旅行者的噩夢,尤其是遠赴飛躍下界的旅行者。如果喪失了超能驅動器,轉眼之間,一光年必須艱苦跋涉許多年,再也不是幾分鐘就能飛越的距離。就算他們可以啟動衝壓推進器,把自己冷凍起來,轉入冬眠狀態,等趕到傑弗里·奧爾森多身邊時,他早已死去一千年了,他父母那艘飛船所攜帶的秘密也早就不知埋葬在中世紀的哪個垃圾堆里。

范·紐文指指外面群星緩緩移動的星空:「可我們眼下還在飛躍界,一個小時飛越的距離青河艦隊十年都趕不上。」他聳聳肩,「這兒肯定有什麼地方,可以替咱們修好飛船。」

「有幾個地方。」

看來「不為人知、迅速飛行」到此為止了。拉芙娜嘆了口氣。中轉系統本來打算在最後階段裝載飛船備件,進行最後的測試,還要加裝與飛躍下界兼容的軟體。現在,這一切都成了不復存在的「本來」,遠在天外。她看著綠莖:「你們有什麼建議?」

「建議什麼?」綠莖問。

拉芙娜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有人說過,車手們簡直是喜劇明星一族。這話真的說中了,只不過這些喜劇明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麼幽默,多麼氣人。

藍莢朝自己的伴侶一陣嘩啦嘩啦。

「哦!你是說我們可以在哪兒修理飛船啊。是啊,有幾個可能的地點。斯堅德拉凱在外圈,離這裡有三千九百光年,不過要穿過風暴區,我們——」

「太遠了。」藍莢和拉芙娜幾乎同時說道。

「是的,是的。但是別忘了,斯堅德拉凱星系的所有世界主要居民都是人類,是你的老家,拉芙娜女士。藍莢和我跟那裡的人很熟,我們送到中轉系統的加密貨物還是從那裡來的呢。我們在那兒有朋友,你的家也在那兒。只要到了斯堅德拉凱,我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修好飛船,這個連藍莢都同意。」

「這一點我同意,但前提條件是我們到得了那兒。」藍莢的語音合成器發出的聲音極不耐煩。

「好吧,那其他的地方呢?」

「其他地方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我來列個單子。」她的枝條掠過一個操作面板,「有個地方,和我們的既定航線相隔不遠,是個單星文明系統。文明網上的名字是……翻譯出來,應該是『安眠』。」

「一枕安眠?真不錯。」范說。

但大家還是決定先繼續航程,保持目前的隱蔽狀態,密切注意損壞的動力脊。先看幾天,再決定需不需要停船修理。

天變成了星期,星期變成了幾個月。四位旅人向底層不斷前進。驅動器的情況越來越糟,但還沒有急劇惡化,與飛船診斷程序的預測一樣。

瘟疫仍然在飛躍上界不斷蔓延,除了直接襲擊之外,它還開始攻擊文明網上的資料庫。

與傑弗里的通信情況持續好轉。每天都會收到一兩條信息。遇上飛船集束天線陣列的角度合適時,拉芙娜幾乎可以與傑弗里實時對話。「縱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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