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8

對約翰娜來說,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死後幾個星期里,許多事情發生了變化。向著好的方面變化。如果不是那次謀殺,這些變化可能永遠不會發生。一想到這些,約翰娜便十分難過。

她同意木女王住進她的木屋,取代了過去那個僕人。女王顯然一開始就希望這麼做,從前卻害怕人類大發雷霆。數據機也搬進了木屋。屋子周圍任何時間都有至少四個共生體負責警衛,全是維恩戴西歐斯的手下。還有一種說法,說要在這幢木屋周圍建起一圈營房。

白天的會議上,她也和其他人見面。如果他們在使用數據機方面遇到了問題,也可以分別來找她。斯庫魯皮羅、維恩戴西歐斯和疤瘌屁股——行腳,這幾個共生體現在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薩姆諾什克語,流利到她可以透過他們非人類的外表看出每個人的個性的地步。斯庫魯皮羅,拘謹,但十分聰明;維恩戴西歐斯,跟過去的寫寫畫畫一樣喜歡夸夸其談,卻沒有寫寫畫畫那麼好玩,也沒有他那種想像力;還有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每次瞧見他那個帶著一道疤瘌的大個子組件,她心裡都會感到一陣寒意。那隻組件總是趴在最後,伏得低低的,盡量裝出和善的樣子。行腳顯然知道她看到那個組件時的感受,想盡一切辦法不冒犯她。但是,就算在寫寫畫畫死後,她能做到的也只是盡量容忍這個共生體……再說,女王城堡里說不定有內奸,襲擊者來自外面只是維恩戴西歐斯的理論。她時時提防著這個行腳。

每到晚上,女王便把其他共生體轟走。她蜷在火塘邊,問約翰娜有關數據機的問題。這時的問題與抗擊剔割分子沒有直接關係。約翰娜坐在女王身旁,儘力向女王解釋她弄不明白的事。這種感覺很奇怪。木女王真的像個統治百姓的女王,她有這座巨大的城堡——原始、不舒服、醜陋,但的確巨大,有數十個僕人聽她吩咐。但每天晚上卻把大部分時間花在約翰娜身上,留在這間小木屋裡,拾掇火塘、做飯,做約翰娜以前那個僕人做的事。

於是,木女王成了約翰娜在爪族中交上的第二個朋友(第一個是寫寫畫畫,只是當時她不知道,直到他死之後才明白過來)。木女王是個非常聰明、非常奇特的人。約翰娜用了很長時間才得出這個結論:從某些方面來說,女王是她長這麼大認識的最聰明的人。爪族很快便學會了薩姆諾什克語,她覺得沒什麼稀奇的:每個歷險故事裡都是這麼寫的嘛,再說,數據機里還有語言學習程序呢。可一晚接著一晚,約翰娜看著女王擺弄數據機——這時的她對白天大家研究的軍事、化學知識不感興趣,讀的都是有關爬行界、飛躍界的材料,還有斯特勞姆文明圈的歷史。她比其他共生體更快地掌握了非線性跳躍式閱讀的技巧。約翰娜有時坐在她身後,從她肩上望著數據機的顯示屏。屏幕劃分成好幾個窗口,主窗口滾動的速度快得約翰娜都跟不上。一分鐘里大約有十幾次,女王會遇上不認識的生詞,大多是以前沒遇見過的薩姆諾什克語。她便會伸出一隻鼻子,在這個搗蛋的生詞上一頂,生詞旁便會閃出一個釋義窗口。還有的時候,單詞認識,但其中的概念卻是新的。這種時候,釋義窗口便會將這個共生體引向一個新的知識領域。有時女王只看短短几秒鐘,有時卻要花上許多分鐘。還有的時候,圈子一兜,女王從此走上一條全新的道路。一句話,木女王正是寫寫畫畫夢想成為的那種人。

她時常提出數據機無法解答的問題,只能和約翰娜一起研討,直到深夜。人類的家庭像什麼樣子?斯特勞姆人想在超限實驗室發現什麼?深入接觸女王之後,約翰娜現在已經不再把大多數共生體當成一群脖子像蛇的耗子了。夜深時分,數據機屏幕比火塘里暗淡的火光更明亮,將女王的後背映成五顏六色。組件們聚在她周圍,仰望著她,真像聽老師講課的孩子。

但女王並不是孩子。幾乎從一開始,她的外貌就很蒼老。深夜長談也使約翰娜開始對爪族有所了解。這時的女王告訴了約翰娜很多白天她從未提起的事,這些事對其他爪族共生體一定是不言自明的,根本不需要說。另外也有一些女王不便告訴別人的心事。人類女孩兒心想,不知女王有沒有一個可以傾吐心事的貼心人。

單從身體上來說,女王的組件中只有一個十分衰老,另外有兩個幾乎只能算是幼崽。歷經五百年滄桑的共生體都是這樣。看得出漫長的歲月留在女王身上的印記,幾乎純粹依靠意志力,女王的自我意識才始終凝聚成一個整體。長期保持自我意識的代價便是血親通婚。最初對身體健康還沒有多大損害,但六百年以後……最小的兩個組件中有一個不住淌口水,只好隨時戴著圍嘴,另一隻原本深褐色的眼珠子上蒙著一層白翳。女王說它已經徹底瞎了,但身體其他部分還健康,是她最擅長交談的組件。最老的組件已經老得顫顫巍巍,不成樣子了,總是喘個不停。女王說它的頭腦最敏捷,是所有組件中最富於創造性的。真是不幸啊,萬一它死了……

一旦多加註意,約翰娜不久便發現女王的身體真是虛弱不堪。就連她最結實的兩隻組件也經不起細看。乍看還壯實,毛又長又密,細看之下便能看出它們走路的姿勢有點怪,和一般共生體的組件不大一樣。脊柱有毛病?這兩隻還大大超重,如果脊柱真的有問題,過重可不是件好事。

這些不是約翰娜一眼發現的。開始時,木女王只對她講些爪族的一般情況,後來漸漸說起她自己的故事。看樣子,有個人聽她談談說說,她挺高興的。從她的語氣中,約翰娜聽不出什麼自憐自傷的情緒,女王自覺自愿選擇了她走過的人生道路——儘管在某些人看來,這條路有些反常,甚至變態——而且活得比有記載的任何共生體久得多。女王只有一點感傷:這條路已經漸近盡頭,她快死了。

爪族的建築走兩個極端:或者大得驚人,或者小到極點,連人類都沒法使用。木女王的會議廳走的是大的路子,並不舒適,但實在是大。碗狀大廳里足以容納三百個人,還有地方空著。環繞大廳上層的包廂里還能另外裝下一百多個人。

這個地方約翰娜來過很多次,跟數據機有關的工作大多是在這裡完成的。通常只有她和女王,加上其他幾個需要信息的共生體。但今天不一樣,不是數據機的事。這是約翰娜參加的第一次國務會議。國務大臣共有十二人,全部與會。每個包廂里都有一個共生體,下面還有三個。約翰娜現在已經知道了很多爪族的情況。她看得出來,雖說會議廳這麼大,容納這麼多共生體還是過於擁擠,幾乎到了危險的地步。會場里回蕩著十五個共生體的思想聲,雖然帷幕後面墊了厚厚的吸音襯墊,她還是不時感到耳朵里嗡嗡嗡一陣鳴響,手搭在欄杆上也能感受到震動。

約翰娜和木女王佔據了最大的一間包廂。她們進入會場時,維恩戴西歐斯已經下到大廳底層,安排整理各種圖表。身任大臣的各共生體齊齊起身致敬,他這才發現女王,對她說了幾句什麼。女王用薩姆諾什克語回答道:「我知道這麼做會降低議事速度,但慢一點說不定是件好事。」她發出一聲人類的笑聲。

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和那些大臣一樣,站在相鄰的包廂里。奇怪呀,女王好像特別寵愛疤瘌屁股,約翰娜還沒想明白這是為什麼。「行腳,你能替約翰娜翻譯嗎?」

行腳點點幾隻腦袋,然後問她:「你……你同意嗎,約翰娜?」

女孩兒稍稍猶豫,點頭答應。理當如此,除了木女王,行腳的薩姆諾什克語比其他任何共生體都說得好。女王就座,從約翰娜手裡接過數據機並打開。屏幕上有些符號,約翰娜瞥了一眼。她居然做了筆記。沒等她露出吃驚的表情,女王便開口說話了,這回說的是咕嚕咕嚕的爪族語。稍候片刻,行腳開始翻譯:

「各位請坐,蹲進去些,大廳本來已經夠擠的了。」約翰娜差點笑了。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實在有本事,把女王用人類嗓門兒說話時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傳達出了她那種帶點嘲弄味道的權威語氣。

一陣移動身體的聲音後,每個包廂邊只伸出一兩隻腦袋。散漫的思想聲大多掩在加了襯墊的包廂中,或者被扣在大廳圓頂上的吸音墊吸掉了。「維恩戴西歐斯,你可以開始了。」

大廳底層的維恩戴西歐斯站起身來,組件們望著四面八方。他開始發言。「謝謝陛下。」行腳翻譯道,這時模仿的是內務大臣的嗓音,「北方局勢發生了急劇變化,因此,女王陛下命我召集這次會議。我們的情報人員報告,鐵先生正在將約翰娜的飛船所在的地方要塞化。」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是斯庫魯皮羅?「算什麼新聞!正是因為這個,我們才需要大炮和火藥。」

維恩戴西歐斯道:「不錯。這個消息我們知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根據最新情報,工程完工的時間將大大提前,城牆也比我們過去所想的厚得多。另外,鐵先生打算拆散飛船,把拆卸下來的零部件送到實驗室研究。」

這些話像在約翰娜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腳。她心裡一直有個願望,如果大家盡最大努力,也許就能奪回飛船。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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