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7

鐵先生向來崇尚軍事建築,現在他又為軍事建築史添上了新的一頁:建一座既可以抑制陸上進攻,又可以「防空」的堡壘。到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了這個方方正正、下面撐著支架的「飛船」。不等明年夏天結束,敵人的軍隊就會大舉進攻,試圖從他手中奪走這件珍寶,即使奪不走,也要極力毀掉。更可怕的是,住在星星上的人也會從天而降。他必須做好準備。

鐵先生現在幾乎每天都要檢查工程進展。周界南邊的木柵已經被石砌圍牆所取代,懸崖邊俯瞰秘島的地方,他的新巢穴已經快竣工了……早該完工了,他心裡嘀咕。的確應該搬到這兒來,秘島實在不夠安全。剔割運動的中心已經成了飛船山,這不光是出於宣傳方面的考慮。按船上的剜刀殘體的說法,這是「曉示神諭的飛船山」。這樣的話那幫油嘴滑舌的馬屁精哪裡想得出來。他們懂什麼,得神諭者必將一統天下。鐵先生如果得不到,無論他多麼聰明,仍舊改變不了受制於人的命運。他的助手中,只要有誰對阿姆迪傑弗里 過於友善,鐵先生便會立即將這個共生體攆走,或者乾脆處決。

飛船山。外星人最初降落時,這裡只是亂石荒草。一個冬天,這裡圍起木柵,搭起遮蔽飛船的棚子。現在又以最快速度建起城堡,像一頂王冠。飛船就是這頂王冠上的明珠。用不了多久,這座山便將成為大陸的首都,世界的中心。在這之後嘛……鐵先生仰望深不可測的藍色蒼穹。他的統治能擴展多遠,全看他說的話恰不恰當,還要依賴這座設計得十分獨特的城堡。別做美夢了。鐵大人抖擻精神,從新建的高牆上沿著新砌的樓梯走下來。圍牆裡的院子有十二英畝 ,到處是爛泥,一堆堆散布在工人身後,踩在上面腳爪冰涼。已經是初春了,雖然風還很冷,卻已經感受得到太陽的暖意。極目遠望,鐵先生可以看出好幾英里去,越過秘島,瞭望遠方的大海。順著海岸線可以縱覽峽灣遍布的整個地區。鐵先生向上走過最後幾百碼,來到飛船前。警衛散布兩旁,後面跟著施里克。這裡地方足夠大,工人們不必退後。鐵先生下過命令,不許任何人因為他而中斷工作。一方面,是為了繼續矇騙阿姆迪傑弗里;另一方面,也許過不了多久,剔割運動便用得上這座城堡了,必須儘快完工。到底要過多久,這便是時時啃嚙著鐵先生內心的大問題。

跟往常一樣,鐵先生的組件觀察著四面八方,但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最緊迫的問題上:工程進展。院子里堆積著鑿成四方形的石塊、建築用的木料。現在地面已經解凍,內牆的施工於是立即開始,工人們正在為內牆打地基。有些地方仍嫌凍得太硬,鐵先生的工程師們便在地下鑽洞,澆注開水。洞里升起一股股白氣,蒙住了絞車和下面的工人。這地方吵得比戰場還厲害:絞車的吱嘎聲、鍬鎬的掘土聲、工頭的嚷嚷聲。下面擠得像打肉搏戰,只是沒那麼混亂。

鐵先生注視著一條壕溝底部的一個挖掘組,其中包括三十名成員,彼此靠得緊緊的,有時連肩頭都碰到了一起。真是好一個亂眾,卻並不交媾。在木女王之前,建築行會、製造業行會就開始訓練這種大型臨時組合了。當然,下面這個組合肯定還不及三位一體聰明。前面一排的十個協調一致揮舞十字鎬,有力地掘進土牆。它們抬頭揚鎬時,後面一排的十個便趁機衝上前去,刨走前排組件掘出的土石。最後一排十個則負責將土石揚出壕溝。這一套動作必須把握好時間,相當複雜,但還沒有超出這個組合的心智水平。像這樣一夥可以一連幹上好幾個小時,中間不用休息,只需要前後排換換班就行。多年來,行會一直嚴守機密,絕不對外透露這種臨時組合的培訓方法。辛勤工作一天後,臨時組合便會拆開,還原為幾個正常的共生體,智力水平也恢複正常,各自回家,身上多了一筆豐厚的報酬。鐵先生得意地笑了。完善行會老方法的是木王,但做出本質改進的卻是剜刀(借鑒了熱帶地區的大型共生體)。一天工作結束後,為什麼非得把這個組合拆散呢?剜刀的工作組合永遠不分開,長期關在極小的營房中,再也不可能恢複成獨立的共生體。這種方法很有效,一兩年篩選後,工作組中原來的共生體全成了木頭人,自己都不大願意拆散組合了。

鐵先生望著鑿好的大石塊被放進新挖成的洞中,用灰漿固定好。過了一會兒,他朝白衣侍從們點點頭,繼續前進。地基中這些大洞上面就是飛船屋的高牆,掘這些洞是最費功夫的,到頭來會將這座堡壘變成一個精巧的陷阱。只要再通過阿姆迪傑弗里多弄來一點信息,他就會徹底明白該怎麼設陷捕獵。

通向飛船屋的門現在開著,一個白衣侍從背靠背坐在入口。他在鐵先生之前一瞬間先聽到了動靜,兩隻組件立即繞行飛船屋。緊接著,傳來一陣叫喊,聲音尖厲,然後便警笛大作。白衣侍從飛奔過去,鐵先生和他的警衛緊緊跟在後面。

他在地基壕溝附近緊急停步,速度太快,還向前滑了一段。喧嚷的發源一眼便知。三名白衣侍從將一個挖掘組中會說話的成員拖出來拷問,把它和其他組員分開,用鞭子狠抽。痛苦的思想聲大極了,幾乎跟拉開嗓門兒叫嚷差不多。挖掘組的其他組員也紛紛爬出壕溝,分成可以獨立動作的共生體,掄起鎬頭跟侍從們搏鬥起來。怎麼會搞成這麼一個爛攤子?他猜得出來。內城地基中有整個城堡最秘密的地道,還有他準備用來對付兩腿人的秘密武器。這麼敏感的地方,一旦完工,當然要把工人處理掉。這些東西雖然蠢不可言,說不定也猜出了自己的下場。

換作別的場合,鐵先生多半會退到後面,袖手旁觀。這種失敗其實很有價值,可以從中洞見下屬的弱點,看誰太無能(或者太能幹),必須撤換。但現在不同。阿姆迪和傑弗里正在飛船里,雖然飛船在屋子裡,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屋內還有另一名侍從把守,可是……就在他飛身上前、高聲喝令手下時,鐵先生觀察後方的組件發現傑弗里鑽出了飛船屋,肩上蹲著兩隻幼崽,阿姆迪的其餘組件跟在他身後跑了出來。

「退後!」鐵先生用他半生不熟的薩姆諾什克語吼道,「危險!退後!」阿姆迪停住腳步,那個兩腿人卻繼續跑來。兩名士兵四散在他身側。他們有命令,絕對不能觸碰異形。眼看一秒鐘後,一年的辛勤工作便將徹底完蛋。一秒鐘後,鐵先生一統全球的美夢便將化為泡影——就因為一次愚不可及的壞運氣。

就在他後面的組件對兩腿人吆喝時,鐵先生前面的組件躍上一塊石頭,一指爬出壕溝的暴動工人:「殺掉刺客!」

貼身保鏢拱衛著他,施里克和士兵們一擁而上,向工人們衝去。吼聲震天,吵得鐵先生的意識都有些散亂了。這一次不是秘島地下預有安排的行刑,這是四面八方瘋狂砍殺。箭雨橫飛,長矛攢刺,鎬頭飛舞。挖掘工們狼奔豕突,亂打一氣,叫罵著、哭喊著。它們沒有任何機會,但垂死掙扎之下,也殺死了一些士兵。

鐵先生離開混戰戰場,朝傑弗里跑去。那個兩腿人仍舊在朝他飛奔,後面跟著不斷用薩姆諾什克語喊叫的阿姆迪。只需要一個挖掘組合中跑散的毫無頭腦的單體、一支亂飛的羽箭,兩腿異形便會死去,那時便大事休矣。在鐵先生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另一個人的生命安危如此擔心。他全速沖向異形,將他圍在自己中間。兩腿異形跪了下來,一把抓住鐵先生的一隻脖子。

全靠畢生養成的鋼鐵般的自制力,鐵先生才沒有暴起反擊。異形不是襲擊他,他在擁抱他。

挖掘組合中的共生體現在已經快死光了,剩下的也被施里克趕向遠處,命在旦夕,再也構不成威脅。鐵先生的警衛緊緊圍繞著他,相距五到十碼。阿姆迪癱軟在地,被四處的思想聲震得簌簌發抖,卻仍在對傑弗里叫喊著。鐵先生儘力擺脫異形的糾纏,但掙開一隻脖子,傑弗里又抓住另一隻,有時還一下子抓住兩隻,發出嘰里咕嚕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薩姆諾什克語。鐵先生顫抖不已。千萬不要流露出噁心反感的樣子。人類識別不出來,但阿姆迪可以。這種事傑弗里從前也做過,鐵先生一方面極度厭惡,另一方面也盡量利用這一點。這種小螳螂需要身體接觸,阿姆迪和傑弗里的友誼便源自身體上的接觸。如果讓這個東西觸摸自己,他一定會對自己產生同樣的信賴。鐵先生偏過一隻腦袋,脖子繞過那個東西的後背。他在地牢實驗室里見過當父母的用這個姿勢摟抱自己的幼崽。傑弗里把他摟得更緊了,還用長著關節的長爪子撫著鐵先生的毛。噁心透了,卻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通常,和另一個智慧生命這麼接近,只有兩種可能:搏鬥,或是性。任何一種情況都不太可能保持頭腦清醒。可是與這個東西在一起——當然,這東西顯然算是個智慧生命——卻一點思想雜訊都沒有。你可以感受,同時還能思考。鐵先生使勁咬了咬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顫抖。這就像……就像跟死屍性交。

傑弗里總算後退一步,鬆開手,抬起來,說了句什麼,速度飛快。阿姆迪說:「哎呀,鐵大人,您受傷了。瞧這些血。」人類的爪子染上了紅色。鐵先生低頭一看,真的,有個後腰擦傷了,在剛才的緊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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