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6

「范?」他聽到身後傳來拉芙娜的聲音。她還留在艦橋上,兩個車手已經走了,按照商定的計畫做準備。有什麼意義?他沒搭理她。過了一會兒,她飄到他身前,擋住他望著星空的視線。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停在她臉上。

「謝謝你跟我們說話……我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你。」

雖然她擋在前面,但他還是能望見不少星星,星星圍繞著她,緩緩移動。拉芙娜偏著頭,她有點困惑的時候總這樣:「我們可以幫助……」

他沒有回答。是什麼使他剛才出聲說話?接著他說:「你幫助不了死去的人。」他竟對自己說起話來感到有點吃驚。一定是本能反應,和目光落在她臉上一樣。

「可是你並沒有死,你還活著,跟我一樣。」

話從他嘴裡脫口而出,自從逃離中轉系統,他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是活著。不過你所謂的『活著』是什麼意思?有虛幻的自我意識,是個高高興興的自動化裝置,執行著事先安排好的小程序?敢說你沒想過這些吧。你不過是個程序,還能怎麼想?但站得高一點,跳出去看看,從老頭子的角度看看——」他轉過臉,覺得有些頭暈眼花。

拉芙娜飄近了些,她的臉離他的臉只有幾厘米。她浮在空中,一隻腳鉤著波狀甲板:「親愛的范,你錯了。你到過底層,又飛升到超限界,卻從來沒有在二者之間生活過……『虛幻的自我意識』?這是飛躍界的人生哲學,是行之有效的哲學。以這種方式生活,有時候好,有時候不怎麼好,甚至非常可怕,而你知道的都是可怕的例子。你想:這種虛幻的自我意識天人們一定也有。」

「不,你我這樣的……裝置,他們可以製造出來。怎麼會跟我們一樣?」

「范,你可以選擇死亡。」她伸出雙手,落在范的肩頭臂膀上。這裡的重力為零,眼睛看到的東西和正常環境下不一樣。本來該向「下」的卻飄散在四周。這時她飄向上方,他向上看著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粘滿污跡的鬍鬚、糾結飛揚的長髮。他向上望著她,腦海里浮現出過去對她的感受。在中轉系統時,她似乎挺聰明,也許不如他,但至少不遜於青河艦隊里他的那些競爭對手。還有別的記憶:在老頭子眼裡她是什麼形象。和平常一樣,老頭子的記憶居於主導地位,淹沒了他。也和平常一樣,它的記憶不是人類可以理解的,就連它的情緒也深不可測,人類沒有任何情緒可以對應。但是……以前它有點把拉芙娜當成……一隻挺逗人的小狗。老頭子一眼就能看穿她,拉芙娜·伯格森多有點喜歡發號施令,老頭子喜歡她這種性格。(也許覺得這種性格挺有意思?)從她的言談中,它發現她很……如果要用人類語言表達,也許應該是「善良」這個詞。老頭子對她很友善。到最後,它甚至還想幫她一把。內心所悟一閃即逝,快得難以捕捉。拉芙娜還在繼續說著:

「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確實可怕,范,但其他人也有過同樣可怕的經歷。這些事我讀到過。比如天人,天人也不能長生不死,有時候天人之間也有爭鬥,有的天人因此被害。天人有時甚至會自殺。從前有一個星系,故事中它被稱作絕滅地。一百萬年以前,絕滅地在超限界,一夥天人住在那裡。後來發生了一場界區大波動,大概是有確切記載的最大的一次波動,一下子,這個星系落進飛躍界二十光年。絕滅地的天人連一點生還的機會都沒有。它們全都死了,有些是物理毀滅,腐爛成塵……還有的降到了人類的水平。」

「那……那些天人,後來怎麼樣了?」

她猶豫了,握住他的手:「這些你可以自己去查。我的意思是,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對那些不幸者來說,他們的世界整個毀滅了。但從我們這一方,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嗯,作為人類的一員,你范·紐文其實是個幸運兒。綠莖說,老頭子的聯結裝置壞死並沒有引起器官大面積損傷。當然,也許有些細微暗傷我們一時查不出來。但很多情況下,殘留的特使乾脆自我毀滅了。你不是比他們幸運得多嗎?」

范感到自己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明白,自己內心的一部分已經隨著老頭子一起死亡。「細微暗傷!」他甩了甩頭,淚水飛向空中,「我滿腦子都是它,都是它的記憶。」記憶?這種記憶主宰著范頭腦中的一切。可他卻無法理解,其中的枝節他一點兒都不明白。他連老頭子當時的情緒都不懂,頭腦中只有空空洞洞的最簡單的感受:欣喜、大笑、迷惑、恐懼,還有堅硬如鋼、寒冷似冰的決心。他迷失在這些記憶中,好像遊盪在恢宏大教堂里的一個無知無識的痴呆兒:一無所知,卻被教堂的氣派堂皇所震懾。

她拉著他的手,在空中迴旋。她的膝頭輕輕觸著他的:「你仍然是人類的一員,仍然有你自己的——」她看見他眼中的神情,不作聲了。

「自己的記憶。」只能算是無可辨識的老頭子散落的碎片:五歲的他坐在大廳草墊上玩兒,隨時提防著大人出來:貴族怎麼能玩髒東西;十年後,第一次和辛迪做愛;又過了一年,第一次看見會飛的機器,那是軌道穿梭飛船,降落在他父親的閱兵場上;此後便是數十年航行太空。「是啊,青河,范·紐文,爬行界的貿易巨子。所有記憶都在腦子裡。但它們不過是老頭子為捉弄中轉系統撒的一個小謊。」

拉芙娜咬著嘴唇,但什麼也沒說。她不願意撒謊,即使現在也不願。

他伸出沒被她握住的那隻手,拂開散在她臉前的亂髮:「是你自己以前說的,但別為說過這些話難過,拉芙娜。即使你沒說,到現在我自己也會懷疑的。」

「是呀。」她輕聲道,凝視著他的眼睛,「咱們人類對人類說句老實話: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你現在是個真正的人。可能真的有個青河,你也可能就是你記得的那個人。再說,不管過去怎樣,你前頭還有很長的路,還有輝煌的前景。」

憧憧幻影閃過眼前,沒什麼理智可言,更像是記憶的重現。他突然清醒了:她愛你,你這個傻瓜。好像響起了笑聲,溫和的笑聲。

他伸手攬住她,把她緊緊摟向胸前。有血有肉,如此真實。笑吧。好像冥冥中傳來什麼信息,他的內心條件反射般煥發出生機。生活是愚蠢的、瑣碎的,然而……「我……我想回來,回到這個世界。」話語中夾雜著抽泣,「腦子裡塞滿了東西,那麼多我不明白的東西。我辨不清,被自己的頭腦弄糊塗了。」

她什麼也沒有說,也許連他說的都沒有真正聽懂。但此時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摟著她,她也緊緊擁抱著他。是啊,是啊,我想回到這個世界。

在飛船上做愛,這種事拉芙娜從來沒經歷過。可她也從來沒有過自己的飛船。范激動之下甩掉了安全帶,兩人飛在空中,時時撞上艙壁、纏上衣服,或穿過紛飛的淚水。之後,兩人的頭離甲板只有幾厘米,身體卻飄向天花板。纏在腳踝上的褲子像空中旗幟一樣甩來甩去,她卻只有點隱隱約約的感覺。飛船性愛跟浪漫小說中寫的其實大不一樣,連著力都找不到地方……范向後一仰,鬆開箍在她後背的雙手。拉芙娜撥開他的紅頭髮,凝視著那雙充血的眼睛。「知道嗎,」他顫聲道,「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哭得這麼厲害,連臉都疼起來了。」

她向他露出微笑:「就是說你以前的生活過得實在不錯。」她弓起背,靠著他的手,輕輕把他拉近些。兩人靜靜飄浮了幾分鐘,身體完全放鬆,相偎相依,感觸著彼此的身體,對其他一切無知無覺。

然後,范說:「謝謝你,拉芙娜。」

「……我真高興。」聲音很縹緲,但發自內心深處。她更緊地摟抱著他。奇妙啊,他對她做了這麼多事,有的可驚可駭,有的可親可愛,還有的把她氣得火冒三丈。自從中轉系統毀滅,她第一次實實在在感到了希望。也許是傻裡傻氣的純生理反應……也許不是。在她懷中的人可以和任何傳奇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媲美,不,是比他們強得多——他曾經是天人的一部分啊。

「范……你覺得,中轉系統發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頭子為什麼會遇害?」

范的笑聲似乎很自然,但摟著她的胳膊突然僵硬了:「還問我?你不記得了?我當時死了。不,不對,死的是老頭子。當時死的是它。」他沉默了一分鐘。兩人旋轉著,彷彿艦橋在轉動不止,外面的星空也隨之盤旋。「我的那位上帝當時極度痛苦,我能感受到。它絕望了,慌了手腳……但它還是儘力在我身上做了些什麼,就在它死前。」他的聲音變柔和了,疑惑不解,「就是這樣。我就像個廉價行李袋,它朝裡面拚命塞東西,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向里塞。知道嗎,能裝九千克的口袋裡撐了十千克。它知道我會受傷,我畢竟是它的一部分嘛,不過它顧不得那麼多了。」他擰過身體,面對著她,臉上帶著一絲狂熱的表情,「我不是個虐待狂,相信老頭子也不是。我——」

拉芙娜搖著頭:「不,我……我想它在下載什麼東西。」

范突然不作聲了,極力思考這個想法適不適合自己的情況。「不對呀,我沒那個條件,再怎麼把信息載入我,我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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