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15

兩株車行樹在拍岸的巨浪中消遣。

「你覺得他有生命危險嗎?」有纖細長莖的那個問道。

「誰有生命危險?」另一個反問,他的體積較大,長著藍色的樹莢。

「傑弗里·奧爾森多,那個人類小孩兒。」

藍莢暗自嘆了口氣,查了查小車內置的短期記憶體。到海灘來為的就是忘掉每天少不了的煩心事,可綠莖卻死咬住那些事情不鬆口。他粗略回想了一下傑弗里的求救信,道:「笨蛋,他當然有危險!一看他最近發來的信就知道。」

「噢。」綠莖的聲音很窘迫,「抱歉,我的記憶里沒有存下。」哼,只記得擔驚受怕,為什麼擔驚受怕卻忘了個一乾二淨。她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只聽她高高興興地哼起了小曲。浪頭一個接著一個,無窮無盡,從他們身遭涌過。

藍莢朝涌浪張開枝葉,體會著浪頭裡挾帶的生命的滋味。這是個美麗的海灘,很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在飛躍界,無論什麼,只要獨一無二,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噴著白沫的浪花從他們身上退去,頭上是靛青色的天空,從塢站這頭伸向塢站那頭,天空中還有星際飛船點點閃爍。又一個巨浪湧來,兩株車行樹生出一陣興奮的寒戰,被完全淹沒在水中,周圍是一片珊瑚和在潮水線安居樂業的潮生物。現在是「高潮」,海底重力一個小時之內都將保持在現有重力水平。隨著積澱物沉澱下去,海水漸漸清澈,水中彷彿也在天光之下,兩株車行樹可以望見一塊塊鏡面似的海底……海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

藍莢希望甩掉頭腦中的雜念,像這樣在水裡入定一個小時,便能多積累一點無須藉助小車的自然記憶……不妙,現在他也跟綠莖一樣憂心忡忡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有時候,我希望自己要是株止樹就好了。」終此一生,定定地直立在一個地方,小車只具備最低級的一些功能。

「是啊。」綠莖道,「可我們早就決心周遊寰宇。這就意味著要放棄某些東西。有時候,只發生過一兩次的事我們也不得不記住。但我們也有不少奇遇,比如說這次的救援行動,藍莢,簽了這個合同我真高興。」

看來兩人今天都沒什麼戲水的心情,藍莢放下小車車輪,朝綠莖滾近了些。他在自己小車的車載記憶體中做了一番深度搜檢。記錄的大災大難可真不少。不管小車資料庫最初是誰發明的,他一準把戰爭、瘟疫和變種都當作值得記錄的大事。這些事情的確刺激,但也能送掉你的性命。

但藍莢同時發現,如果從相對角度來看,在文明形式所經歷的一切事件中,上述災難只佔很小一部分。大型變種一千年才有一次。這種事情居然被他們撞上了,只能怪運氣不好。過去十周時間,飛躍上界已有十多個文明脫離了寰宇網路,被吸入現被稱為斯特勞姆瘟疫的大混沌中。上界貿易遭到沉重打擊。自從他們的飛船籌措到新的經費之後,他和綠莖已經飛了好幾趟合同,不過僅限于飛躍中界。

他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招搖。但現在,按綠莖的話來說,天大的事情被硬生生地塞進了他們手裡。弗林尼米集團希望派遣一艘飛船,秘密飛往飛躍下界。他和綠莖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於是順理成章地就成了最合適的人選。此時此刻,「縱橫二號」正在弗林尼米集團的船廠里安裝深潛設備,還將加裝大批離散式移動天線。「縱橫二號」的價值一下子翻了一萬倍,連討價還價都不用!——所有準備工作中,最後一點最讓人膽戰心驚。很顯然,加裝的每一種設備都是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他們將深深鑽進接近爬行界的地方,在最好的條件下,這種旅行只是過分單調冗長,讓人受不了而已。可最近的觀測表明,各界相鄰處出現了波動,分界線隨時在變化。如果運氣不好,他們說不定會落到分界線另一邊,陷在光速不可超越的爬行界。到那時,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吸氣式衝壓推進器了。

所有這些並沒有超出藍莢所謂可接受的生意的範圍,結識綠莖之前他就在深潛船上干,陷進爬行界的事也遇上過一兩次。可是——「我跟你一樣喜歡冒險。」藍莢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焦躁,「飛到下界底層,從蠻子手裡救出智慧生命,只要價錢合適,這些事都可以做。可是……如果那艘斯特勞姆飛船真有拉芙娜想的那麼重要,怎麼辦?過了這麼長時間,這種想法當然不太現實,但她居然能夠說服弗林尼米集團,讓他們相信存在這種可能性。如果下面真有什麼東西能危及斯特勞姆瘟疫——」只要瘟疫相信有這個可能,哪怕只相信一星半點,便能召集一萬艘戰艦組成艦隊,直衝底層,奪取失事飛船。到了底層,上界的高科技雖然設備無法運行,高級戰艦比尋常飛船也強不到哪兒去,但收拾他和綠莖仍然綽綽有餘。

綠莖不說話,只發出一絲做白日夢的哼哼聲。又忘了兩人正說什麼了?可水底不久便傳來她撫慰的聲音:「我知道,藍莢,咱倆可能會死在這一趟里。可我還是想冒這個險。如果不出事,就賺上一大筆錢。如果咱們飛這一趟真能打擊瘟疫……嗯,這多重要啊。有了咱們的幫助,可以挽救幾十個文明——對咱們樹族來說,就是上百萬個海灘呀,這還是最起碼的。」

「嘿,你呀,想事情只靠樹榦,怎麼不查查小車 。」

「可能吧。」從斯特勞姆瘟疫一開始,兩人便觀察著它的發展。恐懼和同情之感一天強似一天,逐漸滲入自然記憶之中。綠莖對瘟疫的痛恨已經超過了她對這次危險合同的擔心(其實藍莢也一樣,這一點他無法否認)。「可能吧,我對這次援救也覺得很害怕,但這種害怕尚處於分析階段。」也就是說,還留置在小車裡,沒有進入自然頭腦。「但是……我覺得,哪怕咱們在這裡站上一年時間,直到把一切全想出個頭緒……我覺得咱們還是會去。」

藍莢生氣地來回滾動,攪得海底沙礫翻騰,撒在他的枝葉上。她說得對,她說得對,但他還是無法承認,說不出口:這次的任務把他嚇得不輕。

「再想想,老伴,如果真有那麼重要的話,說不定咱們還能再找點幫手。你也知道,集團正在和那個天人特使談判。運氣好的話,沒準兒咱們還能帶上些護衛——超限界天人親自設計的高手。」

想到可能出現的景象,藍莢樂得差點笑出聲來:飛向飛躍下界底層的兩株小小的車行樹被大批超限界高手前呼後擁。「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懷抱這種希望的不僅僅是兩株車行樹。高處的海灘上,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巡視著自己的辦公林。真是諷刺呀——哪怕最悲慘的大災大難仍然可以成為正派人的機會。從前她是暫調市場部,自調停集團毀滅之後,暫調成了正式調動。隨著瘟疫的蔓延,飛躍上界市場崩盤,集團越來越重視提供有關斯特勞姆變種的信息服務。在處理人類事務上,拉芙娜具備「特別」的專長,這種專長突然間變得無比可貴。雖說隨著斯特勞姆瘟疫的擴張,斯特勞姆文明圈目前只是疫區的極小一部分,但它偶爾發布希么消息(這種情形非常少見),還全都使用薩姆諾什克語。格隆多和公司極為重視她做出的分析。

嗯,她幹得還不賴。他們截獲了失事飛船「我在這裡」的求救信號,接著——九十天後——又截獲一條人類倖存者傑弗里·奧爾森多發出的信息。到目前為止,他們與傑弗里交換的信息還不到四十條,但已經掌握了大量有關爪族、鐵先生和邪惡的木城的情況。信息表明,如果她不能伸出援手的話,一個幼小的人類生命便將毀滅。有一件事,雖說不大對頭,但很自然:單獨一個人的生命比變種造成的全部恐怖對她的影響更大,甚至比斯特勞姆文明圈的毀滅還大。天人在上,還好格隆多批准實施援救:這是一個機會,有可能藉此發現斯特勞姆變種的某些重要方面。還有,他好像對爪族也很感興趣,共生體思維模式飛躍界有過,但早已消失。格隆多把整個事件當成絕密,並說服了他的上司支持這次行動。不過,就算他全力支持,也遠不足以保障這次行動的成功。如果拉芙娜所料不差,這艘逃難飛船真的非常重要的話,救援者前頭必定有無數艱險。

拉芙娜的視線投向海浪,浪頭退下去時,她能望見兩株車行樹在浪花中露出樹梢。她真羨慕他們,情緒緊張的時候,只消關掉這方面的功能就行。樹族是飛躍界最常見的生命形式之一,他們有許多分支,對各分支的分析結果與他們的種族傳說一致:很久很久以前,各分支還不存在,只有一個樹族,在文明網的記載早已散佚的過去,他們固定生長在海邊,不能移動,獨立發展出一種智力形式,幾乎完全沒有短期記憶。樹族戳在浪花里,思想漫無邊際,所有想法來來去去,意識里卻不留絲毫痕迹。只有當相同的外界刺激不斷反覆,經過很長時間之後,才會在他們的意識中生成記憶。樹族智力不高,記憶更少,但僅有的那一點卻對生存至關重要。有了它,他們便能把自己的種子撒向最佳地點,使下一代能夠在安全、食物充足的地方紮根。

後來,某個不知其名的種族碰巧遇上了這些做白日夢的夢想家,決定「拉他們一把」。有人替他們安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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