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14

媽媽過去老說,什麼什麼事好玩極了,「比一大堆小狗崽還逗」。傑弗里·奧爾森多每次養寵物都養一隻,而且只養過一次小狗。可是現在,他明白媽媽過去為什麼會這麼說了。打從一開始,在他又累又害怕的第一天,他便迷上了這八隻小狗狗。它們對他同樣著迷,一擁而上,拽他的衣服、扯開他的鞋帶、趴在他膝頭,或者在他身旁跑來跑去。總有三四隻專心盯著他。它們的眼睛有的是褐色,有的是粉紅色,跟小小的腦袋相比顯得大極了。小狗狗從第一天起就開始學他的聲音,比斯特勞姆主星上的學舌鳥厲害多了,隨便他說什麼,它們馬上都能學出來,以後還能不斷重複。有時他會哭,狗狗們也伴著他哭起來,緊緊地擠在他身旁。

還有些別的狗,大狗,穿著衣服,走進牆上高處的包間,把吃的放下來,時不時發出奇怪的聲音。吃的東西糟透了,傑弗里大喊大叫時,大狗既沒什麼反應,也不學他說話。

兩天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個星期。傑弗里把房間里的東西翻了個遍。這兒其實算不上什麼地牢,比地牢大多了。再說,誰聽說囚犯有寵物呢?他知道這裡不是文明世界,不是斯特勞姆文明圈的一部分,說不定連寰宇文明網都沒上。如果媽媽爸爸還有約翰娜不在的話,很可能沒人能教這些狗說薩姆諾什克語。現在全看傑弗里的了,他要教它們,找到自個兒的家人……現在,只要穿白衣服的狗出現在房間高處角落的包間里,傑弗里便會扯開嗓門兒問它們問題。用處不大,衣服上帶紅杠杠的大狗沒做出什麼回應。但小狗們有反應!它們跟著傑弗里一塊兒大喊大叫,有時候學他的話,還有的時候則胡說八道一氣。

傑弗里沒過多久就明白了,這一群小狗全都是由一個頭腦指揮的。圍著他跑來跑去時,總有幾隻蹲在稍遠處,漂亮的長脖子這邊一轉,那邊一轉,跑動的小狗似乎對蹲坐的小狗看到了什麼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有一隻小狗提醒其他各只,他就別想在背後藏起什麼東西。有一段時間,他覺得小狗們在用他不知道的方式向彼此報告自己看到的情況,其實還不止於此——他看到它們怎麼解開他的鞋帶、怎麼畫圖畫:一群腦袋、嘴巴和腳爪配合得天衣無縫,像一個人的雙手十指。傑弗里並沒有一下子推想出來,但一段時日之後,他已經把所有這些小狗看作一個單獨的好朋友。同時,他注意到小狗開始把他說過的字句混合起來——有時居然能表達出新的意思。

「我你玩。」這些字眼拼合得很不像話,但傑弗里馬上便和小狗繞著傢具追來追去捉迷藏,瘋玩一氣。

「我你畫。」四面牆壁下緣排滿石板,這是一種顯示裝置,傑弗里以前從來沒見過:臟、不精確、刪除不幹凈、無法儲存。傑弗里好喜歡。他的臉上、手上——還有大多數小狗的嘴唇上——沾滿粉筆灰。他們給對方畫像,自己畫自己。小狗的畫不如傑弗里的清楚,它畫的狗崽全是大腦袋、大爪爪,身子緊緊擠成一團。而它畫傑弗里時總把兩隻手畫得很大,每根指頭都畫得非常仔細。

傑弗里畫自己的爸爸媽媽和約翰娜,儘力使狗崽們明白他的意思。

照在牆壁上的陽光一天爬得比一天高,有時候房間里全是黑的。至少每天一次,有其他狗群來跟小狗們說話。這是極少的幾件事,能讓小傢伙們暫時離開傑弗里。小狗們蹲坐在包間下,對上面的大狗嘰嘰喳喳、哇啦哇啦。這是上課!上面的老師會掛出一幅幅捲軸讓它們看,等它們在上面做完記號再收上去。

傑弗里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看著別人上課。他不太坐得住,但現在已經不再對老師們大喊大叫了。只要再過一點點時間,他就可以和小狗交談了。再過一點點時間,小狗們便會幫他找到媽媽爸爸和約翰娜。

有時,恐怖和痛苦並不是最有力的手段,只要騙術奏效,欺騙才是最佳方法,而且所費最少。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螳螂話一熟練,鐵先生便讓他告訴傑弗里那個「悲劇」:他的父母及其手足血親已經死了。剜刀殘體反對這種做法,但鐵先生希望以最快速度徹底控制異形。

現在看來,剜刀殘體可能是對的:他至少應當給異形留下一點盼頭,告訴他他的手足血親也許還活著。鐵先生嚴肅地看著實驗對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我們怎麼才能幫助他?」

年幼的共生體信賴地仰頭望著他:「知道父母和姐姐死了以後,傑弗里非常難過。」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現在的話里用了不少螳螂詞語:是姐姐,而不是血親,「他不怎麼吃東西,也不想玩。他這個樣子,我真難過。」

鐵先生始終注意著房間另一頭的包間。剜刀殘體就在那個包間里。那東西沒怎麼隱藏,不過它的臉多數背著燭火。它的見識還是那麼了不起,它的目光還是跟過去一樣凌厲。過去主子治下,一個錯誤便意味著裂體之災,有時還會更糟。怕就怕吧!這把賭注之大前所未有,如果哽在鐵先生喉頭的懼意有助於取得成功,那他歡迎這種懼意。他的目光從那個包間移開,幾張臉全都掛上憐憫的表情,對可憐的傑弗里的遭遇深感同情:「你一定要讓它——他——明白過來,他的父母和姐姐已經是人死不能復生,但我們知道害死他們的是誰,我們正竭盡全力抵擋那些兇手的進攻。告訴他我們的處境是多麼艱難。木城這個王國已經發展了幾百年,打起來我們不是對手,所以需要他盡全力協助我們。請他教我們使用他父母的飛船。」

幼年共生體低下一隻腦袋:「我知道,我會儘力勸說他,可是……」靠著傑弗里的三個組件發出咕嚕咕嚕的低音。螳螂垂著腦袋坐著,兩隻長著觸鬚的前爪捂在眼睛上。這東西像這樣已經好幾天了,越來越自閉。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話,它使勁搖頭,發出幾個尖音,比它平時的聲音調子高一些。

「傑弗里說他不懂怎麼操作飛船,他只是個小……」共生體尋找著合適的詞兒,「……他還非常非常小,知道吧,跟我一樣。」

鐵先生點點頭,表示明白。異形是孤身個體,單獨的幼小個體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即使如此也是夠怪誕的,這些生物每一個都存在純幼崽階段,每一個都像鐵先生所實驗的純幼崽組合。父母的知識通過類似組合內部對話的方式傳遞給幼崽。難怪這東西這麼容易上當,但目前這種情形,對急於研究飛船的鐵先生來說真是太不方便了。「可他總能給我們做點解說吧。」

螳螂又是一陣咕嚕聲。鐵先生覺得自己應該學學這種語言,那種聲音很容易模仿:這幫可憐蟲居然用嘴巴說話,就像鳥和林子里的蟲子一樣。目前他只得依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這種安排現在還行,這個幼崽組合百分之百信任他。這是另一樁誤打誤撞碰上的好運。最近幾次實驗中,鐵先生摒棄了過去剜刀恩威並用的方式,嘗試採取「愛」的手法,後者也許有一線希望,能夠發揮遠勝於前者的作用。他的運氣真是太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正好屬於用愛的手段影響的實驗對象,連他的指導教師都避免採用嚴厲申斥的教學方法。隨便他說什麼,這個組合都會相信……鐵先生希望,通過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影響,螳螂也會對他言聽計從。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接著翻譯:「還有一件事,他從前也跟我說過。傑弗里知道怎麼喚醒飛船上冬眠的兒童。」——這個詞的意思是「幼崽組合」——「您好像吃了一驚,鐵大人?」

雖然現在已經不再擔心大批外星怪物蜂擁而至,但鐵先生一點兒也不希望周圍再來百八十個異形跑來跑去。「哦,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容易喚醒……不過咱們現在不能馬上喚醒他們,尋找傑弗里能吃的東西已經很困難了。」這話是真的,這東西挑食得厲害。「我覺得現在還養不起更多和傑弗里一樣的外星人。」

又一陣咕嚕聲,傑弗里發出更多尖音。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總算開口翻譯了:「大人,還有一件事。傑弗里覺得可以用飛船的超波裝置向他父母親的同類求援。」

剜刀殘體猛地一震,從陰影里露出頭來。兩隻腦袋向下盯著螳螂,其他的則大有深意地望著鐵先生。鐵先生鎮定自若,至少他總應當比這麼一個殘體冷靜些吧:「這個主意倒可以好好琢磨琢磨,也許你應該多跟傑弗里談談這件事。我們在嘗試之前一定要有把握才行,千萬不能損壞飛船。」這個理由有點講不太通,他瞄見那個殘體撇了撇其中的一張嘴巴。

他一面說,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一面翻譯。傑弗里幾乎立即便有了反應。

「噢,沒事的。他說的是一種特別信號。傑弗里說,飛船一直在發出信號……它自己自動發信……從一著陸就開始,從來沒停過。」

鐵先生想的是:如此致命的威脅,卻以如此天真無邪的語氣說出——這種事他從來沒遇見過。

他們開始放阿姆迪和傑弗里出門玩。開始時阿姆迪很怕出門,也不習慣穿衣服。他的一生——四年時間——全都生活在那個大房間里。他讀過許多有關外面世界的書,非常好奇,但也有點害怕。可那個人類小孩兒似乎很想出去玩。他一天比一天自閉,哭聲也越來越輕。哭的原因大多是為了父母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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