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13

先是在木城,幾天後,又在剜刀的秘島,漫長的夏日結束了。到了午夜,只有一點微光,連最高的山頭都隱在陰影里。很快,夜晚越來越長。白晝與黑夜交戰,黑夜一步步取勝。山谷里生長的羽樹逐漸染上了秋色。白天仰望峽灣邊的山崖,只見低丘一片橘紅,上面是一叢叢灌木,漸漸化為灰色的地衣苔蘚,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深灰色的裸岩。積雪靜靜地等待著,用不了多久,大雪紛飛的日子就將來臨。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日落的時間都比前一天早幾分鐘。每天這個時候,泰娜瑟克特都要巡視剜刀城堡的外圈壁壘。這一圈有三英里路程,低處由警戒線共生體把守,高處的這裡只有一些哨卡。只要她一接近,戰士們立即兩邊肅立,動作整齊精確,標準的軍隊作風。但不止於此,從他們的表情上,她能看出深深的恐懼。習慣別人對自己的恐懼真是很難。上溯她保持的自己的記憶——二十年時間——泰娜瑟克特一直生活在對他人的恐懼之中,既內疚又惶恐,只盼能夠追隨某人。現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轉變,但不是改進。通過自己的組件,泰娜瑟克特現在知道了她過去追隨的是何等邪惡的東西。她也明白衛兵們為什麼如此害怕自己,對他們來說,她就是剜刀。

當然,這些想法從來沒有流露出來。想活下去的話,她就不能讓別人識破。泰娜瑟克特極力壓制自己膽怯的天性,自從來到秘島,她沒有一次流露出過去低頭閉眼的怯生生的做派。

相反,她像剜刀一樣冷眼看人,漸漸習慣了。巡視城牆時她像剜刀一樣生冷嚴苛,眺望她的——他的——領地時,目光像從前的剜刀一樣嚴峻,所有的頭直對前方,彷彿看到了微不足道的追隨者所看不到的遠大前程。這些人永遠也猜不到她這番落日巡視的真意所在。一天中的這個時候,這裡的風景和共和國非常相似。她幾乎可以想像自己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剔割運動爆發之前,回到了議會大廳大屠殺之前,回到了從前:那時他們還沒有割斷她的喉管、將剜刀的組件硬生生插進她殘存的自我中間。

在巨石城堡之外的金色餘暉下,她望見農夫正拾掇莊稼、照料牲畜。剜刀統治的領地遠遠超出了她的視野,這麼大的地盤,但他從不進口糧食,裝滿倉庫的穀物肉食全部產自距海峽兩日行程的地區。這些安排是出於全盤戰略的考慮,但仍然構成一幅和平的晚景,讓她回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學校。

太陽緩緩滑入群山的懷抱,長長的陰影在田野上伸開,秘島上剜刀的城堡聳立在一片暗影之上。泰娜瑟克特嗅到涼意,明天還會起霧,田野將籠罩在一片雪一樣的霧氣中,太陽出來一個小時以後霧氣才會消散。她裹緊大衣,朝東面哨卡走去。海峽對面還會有一座山頭沐浴在陽光中,就是異形飛船降落的那座。飛船還在那裡,但現在已經隱藏在木石之後。奪取飛船後,鐵大人立即開始施工。秘島北端的採石場忙得發了瘋,剜刀統治期間從來沒這麼緊張過。向大陸運送石料的駁船排成一條線,從無間斷。即使現在天光已暗,鐵大人的工程仍然沒有絲毫中斷。他的號令、檢查也比從前的剜刀嚴格得多。

鐵大人素來狠毒,不,比狠毒更甚,他是個掌握他人生殺大權的魔頭。但自從異形飛船降落,泰娜瑟克特知道他變了:他怕得要死。鐵大人有理由害怕。也許到頭來大批異形會從天而降,把這裡所有的人殺個精光。即使這樣,在她的內心深處,泰娜瑟克特盼望這一天早日來到。鐵大人和他的剔割分子不加警告便攻殺從星星上降落的人,其動機更多是出於貪婪,而不是恐懼。他們殺死了十多個外星生物,其歹毒程度更甚於剔割運動對她本人的所作所為。畢竟,當初泰娜瑟克特追隨剜刀時是出於她的自覺自愿。有朋友警告過她,要她提防這個運動,有關剜刀的很多陰森恐怖的傳說並非全部出自政府的宣傳機構。但她當時是那麼渴望追隨他人、獻身於一個比她一己生命更加偉大的事業……他們利用了她,把她當成一個工具,毫無顧忌地利用了她——這一切她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來自星星上的生物卻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鐵大人直截了當地將他們斬盡殺絕。

於是,鐵大人現在的所作所為完全出於恐懼。頭三天里,他便用一個頂蓋把飛船遮住,山頭上突如其來便出現了一座蠢不可及的農場大屋。用不了多久,異形飛船周圍便會建起一道石牆。到頭來,這座新堡壘的規模將接近秘島上的城堡。鐵大人心裡明白,只要他不被這樁罪行毀滅,他就將成為全球最強大的共生體。

正是這個原因使泰娜瑟克特留下來,繼續偽裝。偽裝不可能永遠不被揭穿,其他組件早晚也會抵達秘島,泰娜瑟克特便將遭到毀滅,剜刀便將獲得新生。也許她活不了那麼長時間,泰娜瑟克特的兩個組件的確屬於剜刀。那位大人物只算錯了一點:以為他的兩個組件便足以控制其他三個組件。結果正好相反,三個組件取勝了,它們的良心現在又擁有了另外兩個的才能。了不起的剜刀的一切她幾乎全都能夠回憶起來,種種毒計、一樁樁背叛。兩個剜刀組件賦予了她以前從未有過的心智。泰娜瑟克特不禁笑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她獲得了當初天真無知的她參加剔割運動時所追求的事物,而大人物剜刀則犯下了傲慢自大的他堅信不會發生的錯誤。只要她能控制住那兩個組件,她就有機會。清醒時還沒有多大困難,她覺得自己仍然是「她」,她在共和國生活的記憶、剜刀的記憶,兩相比較,前者更加清晰。入睡之後情況卻不一樣了,她做噩夢,驀然間覺得折磨他人真是一種快事。熟睡時組件之間的自動交配本來可以鬆弛身心,對她而言卻成了一場格鬥。醒來後她渾身酸痛,傷痕纍纍,好像與一個強姦犯搏鬥了一晚。假如那兩個掙脫了她的控制,一覺醒來,她成了「他」……那兩個只需要幾秒鐘時間就能揭穿她的偽裝,幾秒鐘之後,其他三個組件便會被殺,剜刀的組件便會移入一個更容易操縱的共生體。

不管怎麼說,到現在為止,她堅持下來了。鐵大人想利用異形及其飛船,用該詛咒的剜刀的噩夢籠罩全世界。可是,他的計畫極易傾覆,每一方面都存在巨大風險。只要能夠破壞這個計畫、摧毀剔割運動,無論需要做什麼,她都會做。

城堡的另一面,只有西塔還處於夕照下。外面看不見狹長窗戶後面的臉,但窗後卻有眼睛向外窺視:鐵先生觀察著下面城牆上剜刀的殘體——自稱剜刀因子的那一位。所有統兵司令都對這個殘體服服帖帖,幾乎像對待完整的剜刀一樣恭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司令們都是剜刀一手創造的,難怪他們一見主子在場便戰戰兢兢。這種掠過後脊的寒噤就連鐵先生自己也感覺得到。在鐵先生成形過程中,剜刀強迫他儘力殺死自己。每次逮住他出問題,剜刀都要對他最弱的組件痛加折磨。這在他的意識中形成一種心理定式,讓他不敢生出絲毫叛逆之心。鐵先生懂。這種了解有助於他反抗自己的心理定式。他不斷告訴自己,在目前狀態下,不敢叛逆的心理定式只會使剜刀的殘體處於更大的危險之中。為了抗拒自己心中長期存在的恐懼,鐵先生也許會失算,會鋌而走險採取更加兇狠的行動。

他遲早會下定決心。如果他不抓住其他組件尚未抵達的機會,剜刀的全體組件便會再次聚齊。假如兩個組件就能控制鐵先生的領地,六個組件聚齊時將把這塊地區緊緊地攥在手裡。他希望他的主子死嗎?如果是這樣,存不存在萬無一失的手段?……鐵先生飛快動著腦筋,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裹在黑袍中的共生體。

鐵先生慣於甘冒奇險以求成功。他就是為冒險而生的,恐懼、死亡、勝利,這就是他的整個生活。但是,以前從來沒有一次的風險像今天這樣無比巨大。剜刀曾經差一點將大陸上最大的國家徹底顛覆,他夢想著統治全世界……鐵大人的視線越過海峽,落在對面的山坡,落在他正在建造的新城堡上。鐵大人手裡玩的這場遊戲,只要取勝,征服世界易如反掌。而一旦失敗,全球便可能隨他毀滅。

伏擊剛一結束,鐵大人便親自考察了異形飛船。當時地面還在冒著熱騰騰的蒸汽,不僅沒有隨時間過去而冷卻,反而每個小時都像更熱了幾分。大陸上的農民說這是地下的妖怪被喚醒了,鐵先生的顧問做出的分析也強不到哪兒去。白衣侍從必須穿上加了墊子的靴子才能接近那塊地面。鐵先生毫不理會炙熱的蒸汽,蹬上靴子,大步走到弧形船殼下。不算那些支架,船底很像他們自己的木船船殼。船底靠中央的地方有個奶頭似的突出物,下方的岩石都被融化了,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被焚毀的棺材安置在飛船上方的山坡上,一些屍體已被送走,供解剖分析。才幾個小時,他的顧問便提出了一大堆異想天開的解釋:這些像螳螂一樣的東西是當兵的,從戰場逃了出來,到這裡安葬死者……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人仔細考察過飛船內部的情形。

飛船灰色的梯子是用某種鋼鐵般堅硬的材料打造的,同時輕得像羽毛。看得出來這些玩意兒是梯子,雖說對普通成員體來說梯級高了些。鐵先生爬上梯子,把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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