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12

第二天,行腳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間的台階上,女王來看他了。一個人來的,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綠色外套。這件外套他還記得,上次來時見她穿過。

他沒有鞠躬致敬,也沒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會兒,在離他幾碼遠的地方坐下。

「兩腿異形怎麼樣了?」他問道。

「我把箭頭拔出來了,傷口也縫好了。我想它會沒事的,大臣們都很高興。那東西不像是個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後還不停掙扎,好像根本沒有外科手術的概念……你的頭怎麼樣了?」

「還好,只要不亂動就沒事。」受傷的頭下面的身體——疤瘌——躺在門背後的暗角里。「我覺得震膜已經好了,過幾天就沒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復原,意味著大腦會不斷出問題,也許不得不換個新組件,還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個進入思想寂然無聲的動物狀態的單體找個歸宿。「我沒忘記你,浪遊者。組件全都不同了,可你還是從前的那個浪遊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來了,我很高興。」

「過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處得很愉快,所以我才會回來。」

她一個腦袋一偏,用嘲弄的語氣道:「過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廢物組合不怎麼樣啰?」

他聳聳肩:「出什麼事了?」

她沒有立即回答。好長時間,兩人就這樣坐著,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這個下午烏雲密布,隨時可能下雨。峽灣里吹來的涼風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點針刺的感覺。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聳起來一點。她終於開口了:「我始終保持著自我意識,六百多年了——這還只是前爪的演算法。這麼長時間,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我想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麼沒見你變成這副糟糕模樣?」行腳平常說話不這麼沖,可對方身上有什麼東西激起了他的魯莽性子。

「你說得對。一般人要是像我這樣幾個世紀長期血親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應該和誰交配,之後會產下什麼樣的後代,出生的幼崽哪些應當作為組件留在我的共生體內,哪些應當送出去,融入別的共生體。所以,我的一代代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記憶也總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載。我始終保持著完全的自我意識。可惜,我還是不夠高明——也許我想實現的目標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可能的。選擇越來越難了,最後不得不在大腦缺陷和身體缺陷之間做出選擇。」她擦了擦那個淌涎水的組件的嘴,除了那個瞎子,所有組件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你知道嗎,這幾天的天氣是整個夏季最好的。萬物蔥蘢,拚命汲取這個季節的暖意。」確實,綠色正向四面鋪展,城裡山上羽樹綠油油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見皆是蕨類,灌木叢竭力向海峽邊連綿不斷的山頭衝刺,「我愛這個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為木城之王絕非易事。「你在這裡創造的是一項奇蹟,我在全世界各個地方不斷聽到別人談起木城……而且,我敢說,這裡的一半共生體都跟你有血緣關係。」

「是……是啊。隨便哪個尋花問柳的人,做夢也不敢跟我比。我從來沒少過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著再添組件、不需要幼崽。有時候,我覺得生的那麼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實驗項目,像斯庫魯皮羅和維恩戴西歐斯的組件絕大多數都是我的後裔……但是話說回來,剜刀也是。」

噢!最後這一位的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後裔,行腳還真不知道。

「最後幾十年里,我多多少少有點認命了。到底還是勝不過永恆啊。不久我就會放手,散掉自我意識。我正讓內閣逐漸接手——等我已經不再是我時,我還怎麼統治?我把越來越多的時間放在藝術上,那些鑲嵌畫你也看見了。」

「是啊。畫得太美了!」

「哪天讓你看看我是怎麼嵌畫的。弄起來很煩瑣,不過我是越來越熟練了。還能在保持自我的最後幾年裡搞搞這個倒不錯。可現在——你跟你那位異形改變了一切。真該死!這種事要是發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這個切入點,我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前景呀?!你知道,我們正在研究你那個『畫匣子』。裡頭的畫真是太精細了,我們這個世界上沒什麼能比得上。有點像我的鑲嵌畫——每幅圖畫都是數百萬個彩色小點拼成的,那些小點真是太小了,要是沒有寫寫畫畫的透鏡,我們簡直分辨不出來。這種畫那個畫匣子眨眼工夫就能變出幾千個,快極了,看上去是活動的。唉,都怪你那個外星人,我的畫比起來還不如沒斷奶的幼崽在搖籃里的亂塗亂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來,聲音卻充滿怨懟:「看吧,整個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這種廢物組合卻趕不上了!」

行腳想都沒想,一個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體:八碼,五碼。腦海里一陣模糊,兩人的意識混雜在一起。但他仍能覺察到,她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她的意識也有些恍惚了,女王遲鈍地笑了起來:「謝謝你……你居然會同情我。我生活里隨便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在浪遊者看來都是小事一樁,對嗎?」

「這種話挺傷人的。」他只想得出這一句反駁的話。

「我說的是事實,你們浪遊者總是變來變去、變來變去——」她的一隻組件湊了過來。兩人現在幾乎要靠在一起,動腦子想問題更困難了。

行腳的話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向外吐,只盼別忘了自己想說的是什麼。「但我還是保住了自我意識,我是個浪遊者,可我仍舊是我。」一個靈感閃過,戰鬥或親密接觸所產生的一片嘈雜中有時也會有靈感閃現,「還有——現在兩腿異形從天而降,我想這個世界肯定會發生改變,木女王這個時候不再理會舊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這不是正好嗎?」

她笑了,頭腦的混淆模糊更厲害了,不過這是一種甜蜜的混淆:「我……還……真沒這麼想過。是做出改變的時候了……」

行腳走進她之中,兩個共生體混雜著,耳鬢廝磨,思維融成一片甜蜜的混響。他們最後的一個清醒念頭是跌跌撞撞走上樓梯,走進他的房間。

下午將盡時,木女王帶著那個畫匣子來到斯庫魯皮羅的實驗室。斯庫魯皮羅和維恩戴西歐斯已經到了,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也在,站的地方離其他人很遠,比禮儀要求的更遠些。女王進來時屋裡正在爭執不下。放在幾天前,這種爭吵會讓她很惱火,但現在不同了。她攙扶著自己行動不便的組件,用涎水組件的眼睛打量房間,微笑著。幾年來,女王從沒像今天感覺這麼好。她已經拿定主意,並付諸實行,前面是全新的征程。

一見女王進來,寫寫畫畫笑逐顏開:「您看過行腳的情況了嗎?他還好嗎?」

「他很好,很好,非常好。」哎呀,用不著告訴他們行腳的情況好到什麼程度!「我是說,他馬上就會徹底復原。」

「陛下,我對您和您的醫生感激不盡,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是一個非常好的共生體。可他的身體……我……我是說,雖說他是個浪遊者,可也不能像換衣服一樣天天更換組件呀。」

女王揮揮手,表示自己全都明白,不用他多說。她走到屋子中央,把畫匣子放在桌上。那個畫匣子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粉紅色的大枕頭,加上兩隻耷拉下來的大耳朵,枕頭面上還綉著個怪裡怪氣的動物圖案。她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擺弄它,已經是個老手了——在打開這東西方面。還是老樣子,出現的是那個兩腿異形的臉,發出出自口腔的聲音。女王也和此前無數次一樣,目睹上面會動的鑲嵌畫,只覺得一股敬畏之情湧上心頭。必須完全在同一時間內安排、移動上百萬片彩色「瓷片」,才能創造出眼前的景象。還有,每一次打開,出現的景象都和上一次的一模一樣,毫無差別。她把屏幕轉了一下,讓斯庫魯皮羅和維恩戴西歐斯也能看見。

賈奎拉瑪弗安挪近了些,伸長兩根脖子朝屏幕上看。「你還說畫匣子是個動物嗎?」他對維恩戴西歐斯道,「要不你喂它點糖吃,看它會不會把自個兒的秘密告訴你,嗯?」女王不由得暗笑:寫寫畫畫不是個浪遊者,四下遊歷的浪遊者有求於人的事很多,不會像這樣隨隨便便對大人物出言不遜。

維恩戴西歐斯壓根兒不理睬他,所有眼睛都望著女王:「陛下,恕我冒昧。我……我們全體內閣成員不得不再次向您陳情:畫匣子太寶貴了,不能把它完全託付在任何一個共生體嘴裡,即使是陛下您也不可。請您把它交給內閣保管,至少在您睡覺的時候。」

「你沒有冒犯我。如果你堅持的話,你可以參與我的研究,此外的要求我不答應。」她看了他一眼,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維恩戴西歐斯雖是諜報工作的大師,卻是個平庸的行政官員、蹩腳的科學家。一個世紀以前,像他這種人如果想留在木城,只會被她打發去種莊稼。一個世紀以前根本用不著諜報高手,行政官員也只需要一個就足夠了。變化真大呀。她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了拱畫匣子。也許更大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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