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07

「中轉」是個普普通通的常見詞,放在任何環境里都有意義,像「新鎮」「新集」這種名字一樣隨處可見。人們遷移到新的地方、開發新的殖民地,就會用「新鎮」「新集」這種名字為自己的新城鎮命名。同樣,只要涉及通信網路,就會出現「中轉」這個詞。哪怕你旅行十億光年,或者旅行十億個年頭,只要是在具有正常智力的種族中,你都可以發現這種詞語。

但在目前這段歷史中,只有一個「中轉」眾所周知。文明網路上傳遞的信息中,百分之二都會出現這一個「中轉」。中轉系統位於飛躍中界,距下界兩萬光年。中轉系統的信號均可以不受任何阻礙直接送達飛躍界百分之三十的地區。其中還包括飛躍下界邊緣的許多星系,那種地方飛船一天只能飛行一光年。有些含金屬的太陽系所處的位置也很好,與中轉系統的業務競爭很激烈。但那些文明體系一段時間後便對這種業務喪失了興趣,或者實現飛升,或者進入超限界。弗林尼米集團則恆久不變。五萬年過去了,集團里仍有一些古老的種族,從創立之初一直延續到現在,始終沒有消亡。它們當然不再是集團的領袖,但集團的理念和經營方針卻延續下來,始終沒有改變。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長期穩定的經營方針,使中轉系統成為麥哲倫星雲中最重要的通信與傳播媒介,也是少數幾個能將信息延伸至玉夫星系的網路節點。

在斯堅德拉凱,中轉系統可謂大名鼎鼎,聲譽極佳。經過兩年實習,拉芙娜認識到中轉系統的名聲其實遠遠比不上它的實力。該系統位於飛躍中界,其真正的出口項目只有兩個:信息轉發功能和本地資料巨庫的信息輸出。他們從超限界進口的卻是最先進的生物技術和信息處理設備。中轉塢站之奢華,只有富裕到極點才敢這麼一擲萬金。這些塢站延伸開去足有上千公里,分隔區、修理艙、航運中心、公園、娛樂設施,應有盡有。當然,斯堅德拉凱也有太空生活區,且比這裡的大得多,但這裡的塢站並不是沿軌道運行,它們飄浮在距地面一千公里處,完全依賴反重力架支撐——拉芙娜平生所見最大的反重力架。斯堅德拉凱的一位學者一年的平均收入只夠買一平方米的反重力材料,還是撐不過一年的劣等貨色。而在這裡,反重力材料多達數百萬公頃,足以支撐數十億噸的重量。為了替換壞死的材料,每年從飛躍上界購買新材料的費用就超過了很多星團貿易金額數量的總和。

而現在,我在這裡擁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或者說辦公林。直接為大老闆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爾打工的確頗有好處。拉芙娜往椅子里一躺,眺望著中海。塢站的位置雖高,但仍然保持著四分之三個標準重力。空氣噴泉形成一層大氣,平台中部可以自由呼吸。前一天,她乘著一葉小舟橫穿清澈見底的中海。那種體驗實在奇特:行星上空的雲朵在你的膝蓋以下,頭頂是群星和靛藍色的天空。

今天早晨她把海浪調高了些,把海底重力降低一點就行,不費吹灰之力。陣陣海浪拍打著她辦公林前的海灘。儘管離海水三十米,空氣中仍然瀰漫著濃濃的鹹味。一道道白浪在遠處漲漲落落。

她望著那個人拖著腳步從海灘向她緩緩走來。眼下的情形她幾周前做夢也想像不到。幾周以前她還在資料巨庫里呢,全部精力都用在改善資料結構上,慶幸自己有機會參與文明網路中最大的資料巨庫的工作。而現在……好像她轉了一整圈,又回到了童年時代追求冒險的美夢之中。唯一的問題是,有時她覺得自己扮演的是壞蛋的角色。范·紐文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件供買賣的商品。

她站起身來,迎向自己的紅頭髮客人。

他沒有披掛格隆多富於幻想的腦袋創造出來的寶劍、火銃,但衣服還是用古代歷險故事中的編織料子製成的。他懶洋洋的,一股信心滿滿、毫不在乎的勁頭。和格隆多會面之後,拉芙娜查閱了大量古老地球的人類學資料,那裡有他這種紅頭髮和紅色睫毛。不過即使在地球上,這兩種東西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情形也很少見,他的煙灰色皮膚在地球人中更是罕見。這些情況表明,和她一樣,這個人也是後地球時代進化的產物。

他在一臂之外停下腳步,半邊臉一歪,向她露出笑臉:「你看上去非常像人類嘛。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小姐嗎?」

她笑著點點頭:「范·紐文先生?」

「一點兒沒錯。看來咱倆都是猜謎的好手。」他大搖大擺地從她身邊走過,踱進暗一些的辦公林深處。真是個傲慢自大的東西。

她跟在他身後,不知用什麼方式跟他談。還以為和人類同胞打交道沒什麼問題呢……

結果談話卻進行得挺順利。范·紐文重獲新生已經三十天了,這段時間大多用在速成語言課上。這傢伙一定聰明得要命,已經能用特里斯克韋蘭語談論生意方面的事了,用詞很簡單,但說得挺流利。這人其實蠻可愛的。拉芙娜離開斯堅德拉凱已經兩年了,實習期還剩下一年。她幹得相當不錯,結交了很多好朋友:依格拉萬、莎拉爾……但光跟這個人說說話,一股思鄉之情便湧上拉芙娜心頭。其實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比中轉系統的絕大多數人更像外星人……有時她真想一把抓住他,把他臉上懶洋洋的自信微笑通通吻掉。

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爾所說的有關他的情況都是真的。他竟然對集團的安排躍躍欲試!從理論上來說,這樣一來,她就能安安生生地做自己的工作,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負擔,可事實上……

「紐文先生,我的職責是引導你適應這個新世界。我知道,在過去幾天里你接受過許多強化訓練,但要真正消化這些知識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紅頭髮笑了:「叫我范好了。你說得沒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塞得太滿的口袋。連睡覺時都不斷有聲音嘰嘰咕咕。學到的東西多得不得了,實際經驗卻等於零。更糟的是,我只是所有這些『教育』的對象。弗林尼米集團如果想整我的話,這種安排再方便不過了。所以我才學習了如何使用本地資料庫,而且堅持要他們替我找個像你這樣的人。」他發現了她臉上吃驚的表情,「哈!你還不知道。你瞧,跟一個真正的人說話,我才有機會觀察到點什麼,而不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東西。還有,我一向很會看人,我覺得你這個人我能琢磨透。」他綻開笑容,這說明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話多麼讓人惱火。

拉芙娜抬頭望望海灘大樹的綠色花瓣。這個笨蛋,不管他會遇上什麼事,活該。「這麼說你挺會跟人打交道啰?」

「在爬行界的限制條件下,我也算見過不少世面,拉芙娜。雖說模樣不像,但我已經是個六十七歲的老傢伙了。還得謝謝你們集團呢,替我解凍的活兒幹得不賴。」他假裝朝她斜了斜一頂不存在的帽子,「我的最後一趟旅行航行了一千多年。我是青河艦隊一艘遠程飛船上的火控程序員——」他的眼睛突地睜大了,咕噥了幾句聽不懂的話。有一會兒工夫,他看上去似乎顯得非常脆弱。

拉芙娜伸過一隻手:「想起什麼了?」

范·紐文點了點頭:「媽的。我謝謝你們不假,但這種事兒除外。」

范·紐文是橫死的,冷凍保存並非事先的計畫安排。弗林尼米集團竟然能讓他起死回生,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奇蹟,至少按飛躍中界的技術水平來說是個奇蹟。但記憶卻是個非常棘手的難題。它以生化為基礎,匆匆忙忙一凍可搞不好。

哪怕是范·紐文這麼傲慢自大的人物,碰上這種問題,照樣蔫下去一兩圈。拉芙娜忽然覺得他挺可憐:「記憶不會被全部抹掉,只不過得換個進入角度。慢慢會好的。」

「……是啊。別人也反覆這麼跟我說過。先想想別的,好多事直接硬想想不起來,得從旁邊溜過去……唉,這種事,比死了還慘。」他揚揚得意的勁頭又有點緩過來了,但沒高漲到剛才那種討人嫌的地步,顯得挺有魅力。兩人談了好半天,紅頭髮盡量試著從側面接近「直接硬想想不起來」的事。

慢慢地,拉芙娜的感覺變了。面對爬行界的人物,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感覺:敬畏。在一生的時間裡,范·紐文所成就的一切在爬行界中簡直是不可能的。拉芙娜從小到大都對深陷爬行界的智慧生物充滿憐憫:這些生物永遠不會知道偉大輝煌為何物,可能永遠不能領悟真理。但是,憑著一點運氣、憑著技巧、憑著一股純粹的剛勇,眼前這個人跨過了一重又一重障礙。格隆多為這位紅頭髮披掛上寶劍、火銃時知道這些嗎?其實他做得對,范·紐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蠻族勇士。出生在一個遺忘了自己早先發達文明的殖民星球,他稱之為堪培拉。那個地方聽上去很像中世紀時的尼喬拉,只不過不是母系社會。他是一位國王的小兒子,住在冰冷海邊的一座石頭城堡里,成長過程中始終與劍、毒藥和權謀為伴。如果中世紀的生活一直延續下去,小王子(或者以後的國王)到頭來準會死於謀殺。但在他十三歲那年,舊時代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這個對於飛機和無線電只有些遠古傳說的世界,突然之間面對來自太空的星際商人的挑戰,一年的貿易往來之後,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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