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05

傑弗里·奧爾森多不大清楚那場伏擊,廝殺場面他一點兒也沒看見。當時外面鬧哄哄的,媽媽驚恐的聲音向他尖叫著,讓他待在貨艙里別動。後來是好多煙。他記得自己咳著、喘著,掙扎著想爬到新鮮空氣中去。他暈過去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捆在某種急救擔架上,周圍全是老大的狗,穿著白外套,還有流蘇哩,滑稽死了。他記得當時還琢磨它們的主人在哪兒。它們的叫聲怪極了:咯咯、嗡嗡、噝噝。有些聲音特別尖,他簡直不大聽得見。

後來又在一艘船里,再後來是帶輪子的大車。從前他只在畫上見過城堡,可它們現在帶他來的這個地方卻是真真正正的城堡。頂上是黑壓壓的塔樓,石頭牆又高又厚,見稜見角。大車沿著陰暗的街道朝坡上爬,車輪碾在街道上,咣當咣當響。那些脖子長長的狗並沒傷他,可身上的帶子實在扎得太緊。他坐不起來,也不能朝兩邊看。他問爸爸、媽媽、約翰娜怎麼樣了,還哭了一小會兒。一隻長長的狗鼻子湊到他的臉旁,軟軟和和的鼻子推著他的臉蛋。他感到一種嗡嗡嗡的聲音,連骨頭都感到了震動。瞧不出這種姿勢是安撫還是威脅。他抽泣了幾聲,盡量忍住眼淚。哭鼻子可不像個斯特勞姆好孩子。

出來了更多的白衣服狗,還戴著傻裡傻氣的金銀肩章。

他的擔架又被抬了起來,這一次是下坡,走下一條燃著火把的隧道。他們在一扇雙開門前停下。這扇門有兩米寬,高度卻還不到一米。淺色木頭門上鑲著一對金屬三角。傑弗里後來知道這個符號代表數字,指十五,也可以是三十三,全看你的計數單位是腿還是前爪。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管他的人是用腿作單位計數,城堡的建設者用的卻是前爪。因為這個誤會,他被送錯了房間。這個錯誤將改變無數星球的歷史。

也不知那些狗怎麼開的門,傑弗里的擔架被拖進房間。一群狗圍著擔架,用嘴把綁著他的帶子扯松。他瞥見狗嘴裡長著一排排銳利的牙齒。好響的咯咯聲、嗡嗡聲。傑弗里坐起來,狗群立即退後。兩隻狗推開大門,其餘四隻走出去。門砰的一聲關上,這一場馬戲表演於是結束。

傑弗里久久瞪著大門,他明白了方才不是馬戲,那些像狗似的東西肯定有智力。不知怎的,它們把爸爸、媽媽和姐姐嚇著了。他們都上哪兒去了?他差點又哭了起來。飛船附近沒有,他們肯定也被關在這座城堡里,但跟他不是同一間地牢。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找到他們,一家人在一起!

他爬起來,一時感到搖搖晃晃有點眼花,鼻子里還是一大股子煙味兒。不管他,要緊的是好好想個逃出去的辦法。他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房間大極了,一點兒也不像他在故事書里讀過的地牢。天花板高高的,彎成一個拱頂,上面開了十二道豎槽。陽光從其中一道豎槽里射進來,飛舞著細小塵埃的光柱灑落在墊著墊子的牆壁上。只有這一個光源,但在像這樣的好天里,房間里亮堂得很。拱頂稍下來一點,從房間的四個角向外伸出幾個安著低矮護欄的包間似的房間。他可以望見那些包間後面的牆上裝著門。包間面向房間垂下許多沉甸甸的捲軸,上面印著很大的字。他走到牆邊,摸摸硬硬的捲軸的質地,原來那些字都是畫在上面的。要想改變上面顯示的內容,只有一個辦法,擦掉。哇!就像古時候的尼喬拉星球,那時候連斯特勞姆文明圈都還沒有呢。捲軸下面是一塊黑石頭,很光滑。有人用什麼白色的東西在黑石頭上畫了畫,是幾隻用粗線條勾勒的狗。畫得糟透了,傑弗里不禁想起幼兒園小孩子畫的兒童畫。

腳步停了下來。他想起留在船上、搬在船外的那些孩子。幾天前他還和他們一塊兒在超限實驗室的學校里嬉戲玩鬧。上一年過得真是怪極了:既無聊又刺激。那麼多家人擠在簡易房裡是最好玩不過的,可大人幾乎沒什麼玩兒的時間。到了晚上,天空和斯特勞姆大不一樣。「這裡已經超出了飛躍界,在飛躍界之上。」媽媽就是這麼說的,「我們在這兒製造上帝。」第一次說這話時,她哈哈大笑。可到了後來,人們說這話時的神情越來越驚恐。最後幾個小時簡直跟發了瘋一樣,冬眠程序訓練平時練得很多,這一次動真格了。他的所有朋友都在那些箱子里……一片死寂中,他哭了起來。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哭泣,沒有人能幫助他。

哭了一會兒,他又動開了腦筋:只要那些狗不亂撬冬眠箱,他的夥伴們就應該沒事。要是爸爸媽媽能讓它們明白過來就好了……

房間里四處放著奇形怪狀的傢具:低矮的桌子、柜子,還有架子,像孩子們玩的攀緣架,和大門一樣,全都是同一種淺色木料。最寬的桌子上擺著幾個黑色枕頭,還有不少捲軸,上面畫滿符號和靜止的圖案。他沿著一堵牆走到頭,大約十米長。石砌地板盡頭的牆角是兩個兩個挨在一起的沙坑,好大的味兒,比煙味還衝。廁所的味兒。傑弗里咯咯咯笑了,這些東西真的像狗!

鑲著墊子的牆把他的笑聲吸收了,一點迴音也沒有。有什麼東西……傑弗里上下左右四處張望。他還以為房間里只有自己一個人,可細細一看,這間「地牢」里有不少可以躲藏的地方。好長時間裡,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靜悄悄的……幾乎靜悄悄的。就在他的聽力極限處,有點哼哼聲,別說爸爸媽媽,連約翰娜都不可能聽見——有東西!

「我——我知道你在這兒。」傑弗里大聲喊道,聲音尖厲。他往一旁退了幾步,想在不接近的前提下從側面觀察傢具背後。那個聲音還在,他既然已經留意了,便覺得聲音比剛才清楚多了。

一隻柜子後面探出一個小腦袋,長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比帶傑弗里來這裡的東西小得多,但嘴巴的形狀是一樣的。雙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一會兒,傑弗里慢慢朝它蹭過去。一隻小狗?小腦袋縮了回去,接著又探出來一些。從眼角的餘光,傑弗里發現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又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桌子底下盯著他。傑弗里愣了愣,有點發慌。但房間里沒地方可逃,再說,這些東西說不定還能幫他找媽媽。傑弗里單腿跪地,慢慢伸出手:「來……這兒來,狗狗……」

小狗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手。和小狗一樣,傑弗里也被迷住了。小狗狗真漂亮啊!人類(還有其他種族)馴養狗已經多少千年了,培育出無數品種,但就算這樣,這一隻的品種也是夠奇怪的……不過怪也怪不到哪兒去。厚厚的短毛,像黑白相間的天鵝絨,兩種顏色,寬寬的一道白一道黑,黑白分明,不摻雜一絲灰色。這一隻的整個小腦袋黑漆漆的,腰部以下才白一道黑一道,扁扁的短尾巴耷拉下來,一點兒也不張揚,緊緊捂著屁股。它的頭上、兩肩有幾小塊沒有毛,袒露著黑皮膚。最奇怪的是它那根伸縮自如的長脖子不大像狗,更像某些海洋動物。

傑弗里動動手指頭,小狗的眼睛睜大了,露出眼珠周圍一圈眼白。

有東西撞到了他的手肘,傑弗里嚇得差點蹦起來。這麼多!又爬出來兩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發現第一隻的地方現在有三隻,緊張地蹲著,觀察著他。看看鑽出來的這幾隻狗,它們一點也不嚇人,也沒有不友好的表現。

一隻小狗伸出狗爪搭在傑弗裏手腕上往下輕輕按,同時另一隻伸過嘴巴舔著他的手指。粉紅色的舌頭有點粗剌剌的,圓圓窄窄一溜。尖尖的哼哼聲更響了,三隻小狗全擠過來,嘴巴扯著他的手。

「輕點!」傑弗里道,縮回手。他記起了大狗嘴裡的尖牙。房間里忽然一片咯咯聲、嗡嗡聲。嗯,它們的叫聲更像怪裡怪氣的鳥叫,不大像狗。又一隻小狗擠過來,滑溜溜的鼻子湊近傑弗里。「輕點!」小狗說,跟男孩兒剛才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但它的嘴卻壓根兒沒張開。它來回扭著脖子……想摸摸?他伸出手。毛皮真軟和!嗡嗡聲更響了,傑弗里的手可以透過毛皮感到震動。聲音不單是這一隻發出的,而是來自四周。小狗轉過腦袋,鼻子在男孩兒手裡蹭來蹭去。他感到狗嘴銜住自己的手指,也看得見牙齒。可小狗挺小心,沒讓牙齒碰到傑弗里的皮膚。狗鼻子尖碰上去感覺像兩根非常非常小的指頭,在他自己的指尖周圍一張一合翕動著。

另外三隻小狗拱進他另一條胳膊下,彷彿它們也想摸摸。他感到幾隻狗鼻子拱著他的後背,想把襯衣從褲子里拽出來。幾隻狗的動作協調得驚人,幾乎相當於一個長著兩隻手的人在拉扯他的襯衣。這兒到底有多少只小狗?一時間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應當萬事小心提防,傑弗里在地上滾來滾去,撫摩拍打著這幾隻小壞蛋。房間里四處傳來讓人驚異不已的尖叫聲,兩隻小狗爬著鑽進他的胳膊肘下,至少三隻跳上他的後背,鼻子蹭著他的脖子和耳朵。

傑弗里覺得自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那些成年外星人看出他是個小孩子,卻沒弄清楚他的年紀,於是把他送進了它們自己的幼兒園!媽媽爸爸這會兒說不定正跟他們談話呢。一切都會順順噹噹的。

「鐵大人」這個名字不是隨便起的。鐵,最現代化的金屬;鐵,可以打磨得銳利無比,絕不卷刃;鐵,即使白熱也不會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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