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秦皎的公寓,整體上是清新淺淡的色調, 唯獨地上, 因為記得程隱喜歡木地板,地上是不太搭調的深棕色。

她煮奶茶的手藝很好, 濃濃的香味飄滿室內, 配上兩個小蛋糕,甜味在嘴裡沁開,一整個下午都會舒適起來——如果沒有郵件這件事的話,的確可以說是一個怡人的午後。

程隱吃不下, 秦皎精心烘焙的點心明明甜的很, 入口卻覺得莫名泛著苦,強迫自己咽了兩口, 喉間彷彿有刺梗著。

茶點沒怎麼動,她們肩並肩盤腿坐在落地窗前,聊到過去, 聊回現在。

程隱的臉色越來越晦暗。

「你會不會怪我……」程隱的聲音低若蚊鳴, 或許是知道答案, 沒等秦皎回答,她垂頭, 髮絲滑落擋在頰邊, 自問又自答,「如果你怪我就好了,為什麼不……」

秦皎側眸,「說什麼傻話。」

她伸手將程隱攬過來, 程隱沒有半點抗拒,側身埋首在她肩頭。

「比起你問我這個,我更想問你為什麼要自責。」秦皎嘆了口氣,「如果早知道,當初你出國前我就會攔住你。」

那一年糟亂荒唐,程隱說要出國留學,她真的以為是留學,還為程隱能想開鬆了一口氣。

臨行前程隱拉著她把從前念書時常去的地方統統去了一遍,說了很多平時不會說的話,還把積攢下的錢全都給了她,當時就應該留意到的,如果注意到反常,就不會有後來的久別。

「……我真的好恨。」從肩頭傳來的聲音低悶。

秦皎抿抿唇,拍了拍程隱的背。

窗外明亮天光,和她們第一次有交集的那天一樣。

在遇到程隱之前,她完全是另一種模樣。從小內向靦腆,別人多跟她說一句話就不自在得不得了,於是總被人左一點右一點欺負。

高一和程隱同班,程隱話不多但性格不好惹,再刺的刺頭碰上都要繞著走。開學兩個月,她們毫無來往,如果不是輪到一起值日,她們大概永遠不會有關聯。

下著雨,同組的兩個女生放學馬上脫了校服,裡面一套私人衣服花枝招展,拿著粉撲在走廊窗邊補妝,整條走廊,還有廊前一塊校內停車場,全成了她一個人的任務。

兩個女生好不容易動兩下手打掃衛生,結果卻把垃圾桶碰翻,半桶垃圾倒在水溝里。

她們兩手插兜,翻著白眼瞧她,說:「看什麼看,垃圾倒進水溝里不知道用手去摳啊?!」

她尷尬得手足無措,還有點害怕。

是拿著掃把的程隱一腳把可樂易拉罐踢到她們面前,站在後門邊冷嗤,說:「你們怎麼不用手摳呢?倒是凈讓別人做這種事。」

那兩個女生敢欺負她,不敢欺負程隱,被嗆得啞口無言,老老實實把自己弄翻的垃圾收拾得乾乾淨淨。

不知道算不算解圍,但程隱沒有和她說話,皺眉掃了她一眼,然後就轉身回教室繼續掃地。

她從那天開始注意起程隱。

她發現這個人很奇怪,成績挺好,可是話少,乖戾,實在不好相處,對那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八卦、聊男星、聊學校男生的女生們沒有興趣,總是獨來獨往,誰都不搭理。

再有交集,是有一次下午第一堂課之前,午休打掃教學樓後的人把衛生用具落下,拿回來的活又落在了她身上。她去教學樓後找回掃把和垃圾桶,程隱忽然出現在牆頭,一條腿跨進來,看見她明顯愣了下。

程隱就那麼騎在牆頭,問她為什麼在那兒。

她答了。

然後程隱像前一次一樣皺起眉,說:「你怎麼總是被人使喚?」

再然後,班裡換座位,好巧不巧她和程隱同桌。

誰上課無聊拿橡皮扔她,程隱直接把整個筆袋砸到他臉上。

誰在她的椅子上做手腳讓她摔倒,程隱連課桌帶凳子一起給他扔到門外。

誰往她抽屜里放裝滿垃圾的塑料袋,程隱當著全班人的面把塑料袋裡的垃圾抖出來倒在他課桌上。

沒有人再敢作弄她,沒有人再敢欺負她。

她們來往漸多,但她還是對程隱知之甚少。

程隱愛去她家,她爸爸嚴肅古板,卻很喜歡程隱,每個周末她都會帶程隱回去,她爸會讓她媽張羅些菜特意煮給程隱吃。

第一次在她家過夜的時候,程隱耍賴從她爸那討了半晚米酒,喝完臉紅撲撲,晚上她們倆並排躺在床上,程隱說:「好羨慕你。如果我也有家就好了。」

她知道程隱心裡有事,她不敢問。

直到後來某一天,晚上九點程隱突然發消息給她,說:「你來接我好嘛,我身上沒帶錢。」

她按地址,去到一個看起來很高大上的酒店外。程隱穿著不像生活裝的裙子出來,一句話不說,直直走到她面前抱住她。

從那晚起她才知道,乖戾囂張什麼都不怕的程隱,原來在另一個環境里有著另一種日常。

會有人過生日,所有座位獨獨少程隱一張椅子,或者餐具,或者盛蛋糕的盤子。

會有人前一刻笑臉相迎,下一秒程隱身邊陪著的人不在,立刻換一副表情。

他們不停地用各種細節差別對待,去告訴程隱——「我們和你不同」。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圈子,程隱就是那個「被按著頭蹲下用手去水溝里摳垃圾」的人,在心理上一直歷經這樣的暴力。

因為程隱感受過痛苦,所以更加懂得別人的痛苦。

做比說難得多。程隱總教她只要還擊就好了,然而有些事,哪裡是還擊就足夠解決的?

就好比程隱自己,用了十多年,也仍舊沒能夠擺脫惡意。

……

「我不會放過舒哲。」程隱埋在秦皎肩頭,咬牙說,「哪怕豁出命……」

秦皎扳過她的肩,和她面對面,「沒有什麼比好好活著重要。就算沒辦法制裁他,也要好好地過,答應我。」

死胡同不能鑽,否則一輩子除了累,還是累。

程隱半晌沒說話,秦皎皺眉,捏著她的肩用力,又重複一遍,「答應我。」

許久,程隱才低垂眼瞼,喉間沉沉應了聲:「……好。」

秦皎鬆氣,聽她答應竟放鬆下來,儘管此刻公司里郵件傳得滿天飛。

頓了一頓,秦皎告訴她:「沾有舒哲體液的布料,我沒有扔。我當時把東西交給了那年搬到近郊的科研實驗室保存,在他們提供的環境下最多能保存九年。」

秦皎抿了抿唇,「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為自己討回公道,我一定會站出來。但我不知道九年夠不夠,又能不能有那天……」

九年過去五載,如今一切還是茫茫。

程隱眼睛亮了一瞬,又沉下來,「一定可以。」

握住秦皎的手,程隱深深吸氣,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麼回來……沒有別的原因,舒家!舒氏有貓膩——」她捏緊秦皎的手,「他們在國外洗錢!」

發現這件事是個意外。

程隱和容辛參加某個私人畫品拍賣會的時候,看見了一副畫,被人以不合理的高價買走。之所以說它不合理,是因為那幅畫只是某個有名作品的仿品,真正的真品去向一直說法紛紜,而仿品的價格遠遠超出了正常值。

雖然有消息透露說,買方對這副畫期待很高,所以給價爽利。然而這種「由於我覺得它是真品所以我願意多花點錢」的態度並不能說服容辛。

因為真正的真品容辛見過,他的外公是個收藏家,那幅畫很早的時候就進了他外公的收藏室。礙於財不外露的道理,一直很低調。

一開始以為買家是個有錢沒品位的主,後來才發現問題不在他身上。

作為畫家,和畫相關事情接觸的幾率比普通人大得多,容辛參加好幾次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不同畫品拍賣會,都發生了類似的情況。

高價買不值得買的畫,而出售方是同一個英文名字。

容辛察覺到其中有貓膩,但與己無關,只是內心多了計較並沒打算去管。好巧不巧,之後某場拍賣會結束後,無意間卻在某間酒店撞見兩個人碰面,一個是當地有名的拍賣師,當天結束不久的拍賣會就是他主持進行,另一個則是程隱認識的人。

程隱當時臉色都變了,她說:「那是舒家的管家,我見過他。」

聽過她所有從前舊事,容辛當然知道舒家是個什麼東西,也了解這兩人會面意味什麼。

而後派人去查,沿著舒氏這個方向深入,果然順藤摸瓜發現了很多東西。

舒氏的錢大概並不全部乾淨,是以要費盡心思把錢弄乾凈。

比如被他們發現的這一方式——拿出一副價值沒那麼高的畫拍賣,派人花高價買回去,通過買的人一來一往,見不得光的錢過了明路,就成了有「正當來源」的錢。

「但是證據不夠。」程隱擰了擰眉,對秦皎說,「我回來也是為了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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