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兩枚車鑰匙程隱留了一枚,快遞送來的那個,她揣在兜里,隔天下班後直奔沈晏清的地盤交還給他。

沈修文說和的確上心,還頗有技巧性,當時在車裡講了那麼些,見她仍舊神色難言,後來就改勸說:「你不要想太多,你就當是我或者居業哥送你玩的。」

意思是要她收下。

她喊廖老太太一聲奶奶,除此之外,和其他廖家人根本不親。他們還不如沈家人待她一半好,哪怕嚴肅老成的沈居業也是真的關心過她,更別提老愛逗她的沈修文。

程隱沒有拒絕沈晏清帶她去看車正有這個原因。

但這些身外之物,有人看得比命還重,於她而言多了卻無甚作用。

嘉晟匯隆商廈很高,沈晏清的辦公場所更是在上中之上。到大廈外時給他發了個消息,沒有任何憑證,門前的安保便放她進去,領她到電梯前的前台小姐更是隨和,言語間隱約透出一股滲人的恭謹。

程隱不管別的幺蛾子,靜靜乘電梯上去。

頂樓這一間與其說是辦公室,到不如說是什麼私人場所,視野寬闊,從透明玻璃牆望出去,外頭鱗次櫛比的大廈盡收眼底,室內採光優異,照得一片亮堂明徹,地上手工編織的地毯,圖案紋線隱隱泛著光。

沈晏清坐在沙發上等她。

程隱毫不客氣,在他對面坐下,將車鑰匙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丟,「這一輛我用不上,你自己收好。」

無論是發消息還是打電話讓他拿回去,他都毫無反應,裝死的本事倒是強。

沈晏清朝茶几瞥了一眼,「剛下班?」

「廢話。一下班就跑這麼老遠,托你的福,真是謝謝了。」

他沒接話,問:「晚上想吃什麼?」

理所當然得讓人無言,程隱沒理他這話,反問:「昨天修文哥是你找的?」

他說是。

「電話里說的和簡訊里寫的,你都當沒看到,就是非要我親自跑這一趟?」

他嗯了聲。

「……你有毛病?」

沈晏清反應平靜,淡淡說:「消息回了,你現在還會坐在這?」話題一轉,又說,「既然你沒什麼想吃的,我定了一家海鮮餐廳的位置,前幾天二哥跟爺爺聊到說那兒的菜品不錯,爺爺不方便出門,我們可以拍給他老人家看。」

「……」程隱翻了個白眼,「要臉嗎你還。」

又是沈修文又是沈承國,一個個搬出來壓她。

他一臉淡定,說:「不要。」

程隱看他幾秒,沖他比了個中指。

「日。」

沈晏清不喜歡她說髒話。

果不其然,話音落下,就見他微微變了臉色。

莫名地,心裡舒服了些。

卻沒等到沈晏清不高興,那一抹略不贊同只在他眉間出現了短短一瞬,很快又平靜下來。

他勾唇笑了下,對她故意的挑釁不以為然,反而勾了勾指回應:「來。」

程隱頓了頓,忽地索然無味。於是起身,「我回去了,你自便。」

剛轉身,他站起來拉住她的手腕,一個輕扯將她圈到懷裡。

背緊貼他的懷抱,腰上箍著他的手,程隱回頭,擰眉:「你幹嘛?」

「我點了你喜歡吃的菜。」

「你自己不會吃飯?」

「吃飯和吃飯,不同。」

「有什麼不同?」想碾他的腳尖,程隱躍躍欲試。

「……約會和吃飯的區別。」他攬在她腰上的手臂很緊,但力道又不敢太過重地著在她身上。他道,「二哥說,追求一個人,需要臉皮厚一點。」

這話槽點多到無處下口,本該有一千個點可以笑話,程隱卻頓住沒動。

默了幾秒,她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而後握住,用力地一點一點將他的手扯下。

拿開他的手臂,從他懷裡出來。

程隱轉過身面向他。

「沈晏清,你真的分得清感激和愛情么?」

一字一句,問得無比認真。

「我救了你一條命,沈爺爺和沈奶奶幫著廖家照拂我長大,你沒什麼好欠我的。」她抬眸直視他的雙眼,說:「無論愧疚還是感激,都沒必要。」

五歲那年,原本她會被送到孤兒院,以另一種方式長大。

那份檢查報告改變了一切。

——她的骨髓和沈晏清適配。

沈晏清七歲的時候,被噩運突襲,患上了再生性障礙貧血。他的癥狀輕,可以無憂活到成年,但之後是否會病變,誰都不能保證。

沈家上下所有人和他骨髓配型的結果都是不適。

唯有程隱。

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骨髓配型成功,幾率是數萬分甚至百萬分之一。

她這顆茫茫人海飄來的粟粒,和沈家孫輩行三、走到哪人人高看一眼的天之驕子沈晏清,成了這寥寥無幾中的一對。

自此命運發生了巨大改變。

她被沈老太太送到廖家,成了廖家的人,多年來僅僅只是作為鄰居的沈家對她上心萬分。

沈老夫婦對她好,程隱知道。

她一直拚命做到最好,念書、學習、唱戲、練字……不讓廖家丟臉,也不讓沈家人失望。

當沈家人問她是否願意捐獻骨髓給沈晏清的時候,她沒有半分猶豫。

怎麼會不願意。

如果不是沈奶奶,她根本做不了『廖家人』,不知會流落到什麼境地,說不定會有另一番天上地下的顛沛人生。

只是抽骨髓血,沒什麼後遺症,即使運氣真有那麼差,真的有什麼不良影響,不過也就是免疫力變差一些而已。

沈晏清滿十八的那年,十五歲的她毅然躺上了手術床。

幾天之內反覆抽血,術後幾個小時一動不能動,靜靜平躺著。

度秒如年。

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結果。

——哪怕她早就知道,沈奶奶送她去廖家,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一天。

早在沈老太太去世的那年,被叫到病床前的程隱就知曉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沈晏清的病是老人心裡放不下的大石,這一樁如果無法解決,死也難以瞑目。面對老人臨終前的遺願,她當然點頭應允。

卻也流著淚問,當初讓廖老太太收養她,是不是只是因為這一點。

沈老太太氣若遊絲,吊著那一口,許久才顫顫說:「但是……但是,這些年對你好,並不只是因為這個……」

短短一句話,便是承認。

承認了真,也承認了假。

老太太出殯的那天,程隱沒到場。在練功房裡,沈晏清以口舌之快將悲痛發泄在她身上,說最不喜歡沈老太太的分明就是她,她紅著眼沒有回嘴,但真的不是。

在他面前捂臉痛哭,哭的是內心無處可泄的酸澀,同樣也哭親人離世。

不管最初出於什麼目的,後來沈老太太的情分,哪怕只有一分真,對她而言都值得百倍相還。

人生一世,遺憾的事有很多。

唯獨這一件——

用她一腔骨髓血,救沈晏清無虞,她從來不曾後悔。

……

和沈老太太在病床前談話的場景,程隱還能清楚回想起來。如今對著面前病癒安好多年的沈晏清,忽覺當時心裡的那些情緒,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

「救你是我心甘情願的,我現在也好好活著沒有任何問題,你的感激,這麼多年了還不收一收?」

程隱對著臉色微微凝下來的沈晏清挑眉。

「至於出國的事,站在我的立場,我怨你是應當,你愧不愧疚卻沒有一定說法……說真的,我回來之後你的反應也太配合我了,你這樣讓我的惡意顯得很尷尬。」

她所有尖銳稜角,所有伸出的刺,他都一一受下。

就像兩個互相假裝的人對著演戲。

有什麼意思。

「程隱。」

沈晏清蹙了蹙眉,「你……」

然而還沒繼續說下去,緊凝的氣氛被一陣手機鈴聲打破。

對視兩秒,程隱收了目光,拿出手機。

是孫巧巧打來的電話。

她摁下接聽,盡量將語氣放平:「怎麼了?」

本以為是和離婚官司有關的事,不想卻是另一樁。

「……你說什麼?」

孫巧巧又複述了一遍。

這一回她聽清了,聽得非常清楚——小楊鋼要被孤兒院的人帶走。

他的養父死了,死在凌晨黑漆漆的街道上。

垃圾在車裡堆得太高,易拉罐滾落,滾到路中央,他去撿的時候,被車撞得血肉橫飛。

司機沒有闖紅燈,亦是飛來橫禍。

但按照規定,該負的次要責任無法避免。

司機如何賠償如何擔責自會有判定,眼下的問題是小楊鋼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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