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抗日戰爭時期及勝利後 我所了解的蔣介石

1930年,國民黨的「剿匪」司令部設在武漢,蔣介石這時也常在武漢。他住武漢時,改組了湖北省政府,用朱經農擔任湖北省教育廳廳長。朱經農是美國留學生,學教育的,當時任美國教會在中國辦的齊魯大學校長,校址在濟南。朱經農從武漢回濟南交卸齊魯大學校長時,蔣介石囑咐說:「你回到濟南時,請對梁漱溟說,讓他來武漢同我見面。」朱經農返回濟南以後,把蔣介石的意思轉達給我。我沒有理他,我不能因為他讓人傳這麼一句話,就去武漢見他。這件事是蔣介石與我之間的第一次交涉。

後來,終於在南京與蔣介石見了面,這是1932年的事,是石瑛拉我去見的。石瑛,湖北人,老同盟會會員,孫中山先生的老朋友。辛亥革命時參加革命,之後去英國留學,學化學,回國以後在北京大學任教授。我和他在北京大學是同事。他年齡比我大十多歲。這一年我有事去南京,石瑛正擔任南京市市長。石瑛對我講,蔣委員長想見你,請你去武漢,你沒有去,這次你既然來南京,不可以不見,我陪你去見他。石瑛安排好以後,用汽車接我同去見蔣介石。地點是南京蔣介石官邸。見面的房間很講究,桌椅、沙發、地毯、裝飾品都很考究。蔣介石沒有怎麼同我談鄉村建設。那時,津浦鐵路沿線正鬧水災,他問了一些水災的情況。第一次見面,蔣介石給我留下的印象很壞,覺得這個人很虛偽。怎麼說他虛偽呢?談話中間,蔣介石手裡老拿一個本子,我說到一個人的名字、一件事,他都趕快記下來,表現出很勤奮、很謙虛、不恥下問的樣子,好像很願意知道一些下情,了解我的意見。其實,這時另有一個穿軍裝的,是副官和秘書,坐的離我們稍遠一些,在那兒作記錄。談話進行了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告辭了。我第一次與蔣介石見面的情況,記得的就是這麼多了。

「七七」事變以後,日本帝國主義佔領了上海、南京,國民黨政府自南京遷到了武漢。蔣介石住在武昌的湖北省政府。一天早晨,我去見蔣,我對他講,韓復榘在山東不抵抗,為了保存實力,沒有怎麼打,就撤出了山東省。我說完以後,蔣介石沒有多說話,只是說,這事我知道。這一天蔣介石沒有戴假牙,一副疲勞的樣子,面容很難看。

南京政府由武漢遷到重慶以後,我是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在公開場合,同蔣介石見過多次面。我和少數人同蔣介石見面的次數不多。我記得清楚的,印象較深的有一次。情況是這樣的:我和王卓然、王家禎,可能還有別人,一同去見蔣介石。王卓然、王家禎二位都是東北人,是張學良系統的。那次去找蔣介石有什麼事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王卓然、王家禎兩人談到重慶存在的一些不好的現象,像投機倒把、黑市、走私等等,而且談到這類事與政府官員都有關係。蔣介石很生氣,表示很不願意聽,對他們兩位辭色之間很不好,說了你們很讓我失望這樣一些話。我見氣氛很緊張,就站起來,對王卓然、王家禎說,我們來的久了,委員長很累了,我們告辭吧!第二天,王雲五碰到我,對我說,幸虧昨天你一句話解圍了,要不委員長還要罵下去。

駐重慶時期,蔣介石對我的態度,在我去香港辦《光明報》之前,與我從香港辦報回重慶以後,有很大的不同。我去香港之前,蔣介石看我是一個中間派,不是國民黨,也不站在中國共產黨一邊,跟我套近乎,拉攏我,見面稱我「漱溟兄」。1940年12月,民盟秘密組成後,我去香港辦《光明報》,把民盟成立的事公開出來。香港被日本人佔領以後,我退到桂林待了三年。從桂林回到重慶後,蔣介石對我的態度變了,不稱我「漱溟兄」,改稱「梁先生」。從我同蔣介石的接觸中,我覺得蔣介石神氣、態度,都不自然,都很做作。

我這裡談一件別人的經歷。陳銘樞與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對我說過一件事。有一年在南京時,一個夏天的晚上,夜相當深了,蔣介石派人派車把陳銘樞接去,在院子里乘涼談話。蔣介石對陳銘樞說:「我們很好,我們結盟。」所謂結盟就是拜把兄弟。陳銘樞當下沒有接受,他對蔣介石說:「惶恐得很,我只可做委員長的部下、學生,怎麼可以這樣高攀。」蔣介石類似這種拉攏人的手腕很多。

抗日戰爭結束後,國共兩党進行和談,國民黨方面的首席代表是孫科,代表有邵力子、張群等。中共方面的首席代表是周恩來。國內第三者是民盟,我是民盟的秘書長,民盟方面主要由我出面。當時的交涉,我都參加了。國際上的第三者是美國,主要的代表是馬歇爾元帥。後來,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協助馬歇爾,一切活動都由他們兩人出面。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國杭州,精通中文,與中國關係很深,中國朋友很多,是一個中國通,原擔任燕京大學校長。他從美國回來,在上海與周恩來長談,談得很好。正在這時,美國政府發表魏德邁為駐華大使。馬歇爾打電報給美國政府請求任命司徒雷登為駐華大使,由司徒雷登協助他搞兩黨和談。美國政府根據馬歇爾的請求撤回對魏德邁的任命,委任司徒雷登為駐華大使,留在南京幫助馬歇爾。這以後,美國方面與國民黨和共產黨方面接觸,都是由馬歇爾、司徒雷登兩個人出面,給周恩來的電報兩個人簽名,去廬山找蔣介石也是兩人同往。

我奔走於國共兩黨之間,親眼看見蔣介石這個人毫無信義,說了話不算數,不顧一切地欺壓人、刁難人。參加兩黨和談的人,可以說沒有人不受他的欺壓。其中包括中國共產黨代表周恩來;我們這些兩黨之外的人士,如民盟以及一切在野人士;乃至美國代表馬歇爾元帥,都受他的欺壓、刁難。

國共兩黨和談中,什麼問題都是協商一致才能通過、實施。國民黨里事事都是蔣介石說了算,什麼事他不點頭都辦不成。因此,兩黨和談中一切協議只有蔣介石點頭後才能通過,否則達不成一致的協議,解決不了問題。這樣,事事都要找蔣介石,各方面都要找他,美國代表找他,中共方面代表找他,民盟代表找他,國民黨里聽他支使的人也找他。但蔣介石躲,老躲,都躲,政治上非找他不可的人他都躲,找他,他不見。在南京不好躲,容易圍上他,他就上廬山。他長期住在廬山,是天氣真熱非上廬山涼快不可嗎?不是,蔣介石就是要躲避找他的人。一般都說馬歇爾七次上廬山,據我聽知馬歇爾是九上廬山找蔣介石。我記得馬歇爾第一次上廬山時,上海的《新民晚報》主筆趙超構曾發表消息,說馬歇爾上廬山是請蔣介石下山回南京。確實也是這樣。但是,他們沒有料到,馬歇爾請不下蔣介石來。請不下來,馬歇爾為了解決事情,就只有上廬山。蔣介石老不下來,馬歇爾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上廬山找他,先後上去九次。蔣介石不顧旁人為難,不顧馬歇爾奔走勞累,把別人的痛苦不當回事,完全不體貼人,只考慮自己。

有一次,我去見馬歇爾元帥,我的英語不行,有一位朋友幫助我,這就是民盟的葉篤義先生,他的英語很好。當時,在馬歇爾那兒的蔣介石的代表是俞大維(當時任交通部部長,以後曾任國民黨政府國防部部長)。那天,我去時俞大維也在座。馬歇爾對我們說,兩黨之間互相猜忌,互不放心,互不相信,這是我們中間人最大的痛苦,最不好辦的事。怎樣促進彼此間的了解,向著相互諒解、相互信任的方向前進,這是當前最緊要的工作。這種相互相信要在事實上去做。我同俞部長商量好了一些要解決的問題,解決一個問題,就增加一些彼此的相信。可是蔣介石不幹,不點頭,在俞大維參與時說好的事,去報告蔣介石,說某個問題應當解決、簽字。蔣介石說,不!再說底下的,談好的事先擱在這兒。實際上就是懸起來了,不簽字。這些要解決的問題,主要是國共兩黨的軍事衝突,當然還有其他事情,大大小小的問題很多,一言難盡。馬歇爾是美國的五星元帥,後來從中國回去擔任國務卿,在國內和國際上地位都很尊貴。在中國當中間人時,覺得很難當,吃了蔣介石的很多苦頭,受了他從未受過的苦。馬歇爾對蔣介石很惱火,他回國擔任國務卿後,發表了白皮書,從這個白皮書中,可以看出馬歇爾恨死蔣介石了。

比馬歇爾吃苦還多的是周恩來。蔣介石倚仗美國支持,有美國當後盾,兵多武裝好,有恃無恐,看不起中共,欺壓中共。他總是逼著中共方面讓步,總是說中共方面要在某個問題上讓步,讓了步下面好說。中共方面讓了步,蔣介石又說,下面另一個問題還要讓步,才能往下談。中共方面又讓了步,蔣介石又說還有那個問題必須讓步。他說了不算數,總是一步步逼著中共方面讓步。蔣介石逼中共讓步的情況,我在解放前寫的《過去內戰的責任在誰?》一文中,詳細舉例說明了,可以參考。中共方面為了實現和平,作了許多讓步,蔣介石是得寸進尺,沒個完。國共兩黨和談有兩次處於決裂的邊緣。一次是安東問題,中共方面佔領著安東,蔣介石派軍隊進攻安東。中共方面通過馬歇爾、司徒雷登發表聲明,指出如果國民黨軍隊攻佔安東,將影響兩黨和談。蔣介石根本不聽警告,強佔了安東。第二次是張家口問題,國民黨軍隊向張家口發動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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