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抗日戰爭時期及勝利後 過去和談中我負疚之一事

過去和談之卒於無成,我自覺亦負有一份責任,那便是指民國三十五年(1946)10月18日之事。三十六年《再生雜誌》張君勱先生文中曾以此責怪中共不要和平;而最近香港中共之報紙則又以此說我出賣朋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早曾答應儲安平先生在其「觀察叢書」中寫一本《八年努力無功錄》,把我前後努力於國內團結和平之失敗經過敘出。第以無暇執筆,遲遲未就。現在仍然不空,只能將這末後一幕先記出。

為要說明這末後一幕,便不能不稍稍追敘其以前之事。為要說出我的失敗,先要說出馬歇爾的失敗。因為當初居間最有力之調人,原是代表國際之馬特使,而非國內之所謂第三方面。末後第三方面之居然見重於人,蓋一則國大將要開會,兩方面皆要爭取第三方面;二則美方見惡於中共太深,馬歇爾失去了調人作用,而轉移到第三方面。三十五年10月間的形勢,第三方面真負擔著責任,而後在我乃有此負疚之可言。凡此背景必先說明白才行。

一、馬歇爾之失敗

於是就要說到馬歇爾。按美方之見惡於中共,乃後來之事(美方悍然助國反共亦後來之事)。馬使之來華,原為當時國人所同歡迎,固不須說。特別是在三十四年12月到三十五年3月初旬那一段,馬歇爾、周恩來之間,為了磋商如何停戰,磋商整軍方案,朝夕接觸,彼此感情關係非常好。周之傾服於馬,我直接聽到,馬之傾服於周,我亦間接聽到。馬之在周眼中開始變得不大好,是從其4月中旬第二度來華以後。我之與馬稍有接觸,卻在6月以後;那恰是他們變得不大好之時。在我們的接觸中,發現馬氏對中國和平之要求極其誠摯,頗受其感動。所以我曾向周勸說,不止一次。雖則後來我亦承認美國是帝國主義,而馬使之所為似不能不決定於其國家立場;乃至我承認馬本人亦許犯有嚴重之過錯。但馬與蔣截然兩事。外間都以為馬與蔣合起來壓迫中共者,殊不盡然。蔣最初對馬很聽話,後來則馬深為蔣之所苦。周與馬,或說共方與美方,感情關係愈來愈壞,到「雙十節」前一日達於最高,其間蓋多誤會之處。

馬使極想完成其和平使命,而蔣則一意壓迫中共,過分刁難,使和平不得成功。其間不一致之事例極多。例如5月中旬政府軍打下四平街,收復長春,馬要求停戰,蔣即不聽。6月7日以後國共談判,馬使居其間,曾與周恩來、俞大維都說好,把恢複交通之協議先簽字先實施,借從事實上增進其兩方相互間之信用,俾使第二個問題易得協議。得到了協議,馬上就實施,則第三個問題之協議,必更容易。這是馬使想要把不相信不相諒之兩方,漸漸變得相信相諒之一種辦法,甚具苦心。而蔣偏偏不準行,非所有問題都協議了,不準簽字。到6月30日再度休戰期滿,雖未全部協議,亦差不多,馬使亟求籤字,而蔣卒不肯簽字。7月14日蔣飛廬山,實為開打。馬極不願其行,而未能勸止。18日馬一上廬山,京中曾傳馬使上山將接蔣主席還京,見當日《新民晚報》,即此種消息之一點透露。其後凡九上廬山,不為不辛苦。前所說馬深為蔣所苦者,此特其易見之一斑,華盛頓原預備以魏德邁為駐華大使,而馬使則舉薦司徒雷登以易之。蓋因6月間司徒到京與馬談得甚好,與周亦談得頗洽。所以馬特引司徒為助,好幫忙他解決中國政治問題。卻不料司徒自北平飛南京就職之前一日,蔣已飛去廬山,專打不談,久久不歸。竟使司徒大使一點都無從施展。這又是馬之苦心,為蔣所破壞之一端。像這樣看來,馬不算很不好,而七七紀念日,延安一篇宣言,卻破口大罵美方。——當然馬亦包括在內。我總以為太過。

最使周生氣,而我亦因之對美方甚抱不平的一件事,是國方正在打共方,美方不能阻止還則罷了,竟於此時把大批軍事剩餘物資出賣(與贈送差不多)給國民黨政府。這是8月底之事。8月間我為李、聞案大部分耽擱在昆明,沒有在南京。28日回京,次日周來看我。向我談他已同意司徒所提議之「五人會」,同時卻抗議美方不得以剩餘物資賣給政府。他說看情形,可望延緩。乃不料隔一天,9月1日周飛上海,在降落機場上遇著齊蘭將軍給他出賣物資來簽字的代表送行,說是已經簽了字。周之到上海,原為不放心此事而來,沒料想已經來遲。當時目瞪口呆,真是非常生氣。其後他不願開司徒提議之「五人會」,與此不無關係。本來此時打得正凶,要緊是停戰;而「五人會」卻只談政治問題,不涉及軍事。共方一向主張無條件停戰,而蔣則必要中共接受他的五個條件才停戰。所以周問司徒與馬:「五人會」之政治問題談好了,是否五條件即可不提?司徒與馬皆答,怕蔣還是要提。周即說「五人會」明明是無用,不如開「三人會」——三人會是軍事性的,是早有而久不開的。此時共方要開「三人會」,不要開「五人會」;國方則只說開「五人會」,不說開「三人會」。馬帥乃折中兩會同時開。共方同意了,蔣無詞拒絕,卻遲遲不說哪天開。周在上海屢派王炳南致意馬、司,說他等候開會;馬、司亦一再敦促蔣。等到蔣答應開會了,馬、司正準備發通知。通知未發出,而蔣又變卦。這是因9月下旬國軍大舉進攻張家口,周於月杪從上海送緊急備忘錄請馬使轉政府停止進攻。否則即認為和平全面破裂,一切責任應由國方負之。10月1日蔣收閱備忘錄大怒,隨於2日發表兩點聲明,一關係國府委員名額問題,一關係駐軍地點問題。必要共方同意解決了,乃可停止進攻。囑馬使速轉給周。馬收到後,立即通電話於蔣,要去見他。蓋其意仍願邀周入京開會,而不願以此轉周,擬原件退回蔣。蔣亦預知其意,特避不見面。2日未得見,3日未得見,4日仍未得見。當然馬不便稽留此文件,只有轉周了。5日蔣、馬才見面。馬要求停攻張家口,蔣不允。6日清晨馬、司二人偕見蔣,再力爭停攻張家口,陳誠等亦同在座。自晨至午,相持不決。據馬本人事後向我說,那是他有生以來,未曾有過的費力氣之大爭執。過午乃出蔣邸,只得了停攻十天之結果。十天內要把那兩點商量好,才可真停戰不打。馬、司出來,趕緊辦文送上海通知周。7日周收閱,亦大怒起來。即刻復文拒絕,並說馬陰助國方,無意和平。8日馬收閱復文,又驚訝,又氣惱。據當日與馬會見之董必武、王炳南兩位晚間來看我敘說之情形,馬真是氣得不得了,兩手顫抖,頓足大吼不已。次日(9日)一早,他自己便跑去上海尋周見面。

原來周在上海已略聞蔣二日提出之兩點,馬擬予退回而未果之事。所以他只囑王炳南見馬,口頭表示共方不能同意那兩點,未用書面正式聲明。但周所要之無條件停戰,馬在蔣方,卻根本無法替他做到。替他向蔣索討十天休戰,已費了大氣力。在馬以為十天內,不難將那兩點談妥,自然就可永久停戰;雖不足滿周之意,究竟亦算尋得一點辦法。然周卻不是如此想。周意:那兩點根本不能談的,你卻限我十天談妥它?豈非助蔣壓逼我?同時,周恰又收得前方戰報,共方在懷來地方大挫進攻張家口之國軍。休戰十日便予國軍一喘息機會,而大不利於共方。他認為十天休戰必蔣之自願,初不知為馬、司力爭而得。所以就理直氣壯地拒絕了。馬得覆,亦出他意料之外:怎麼我出力替你討來十天休戰,你還不要?我好意幫你忙,怎麼倒說我幫助他?——彼此互不諒解,各自大怒不止。

誤會尚不止此。8日馬得周覆後,即同司徒有一聯合聲明發表。其中敘說到休戰十天,在十天內要談(to discuss)那兩點。但前一日(7日)周所收得之文件內,在此處卻是to carry out字樣,而非to discuss。周看了聲明之文字與給他的原文不符,正在生氣。他認為馬對他用較硬性的字,不該向外發表卻換了較松活的字。似是有意顯示周之拒絕不近情。所以9日一早,馬使獨自一人秘密飛滬尋周見面。本是來質問周。而一見面,周卻迎頭先質問馬:為何向外聲明用字不同?馬說:to carry out就是to discuss並無不同。周說,你去問問任何通英文的人,誰可以承認這兩個字義之相同?兩人各懷氣憤,大吵不已,情緒極壞。末後馬說:我早對你說過,如果你們不相信我,你可明說,我馬上就回國。今天從你的談話中,我已經證知你們是不相信我了。周聞言,感覺到情形嚴重,乃云:我今天只是論你的文件,並不是論你的全部工作。臨分手時,語言上雖歸於緩和,感情上卻傷透了。馬帥當日下午悒悒返京,外間鮮有知其事者。

我何以能知道這些呢?因周氏滯滬久不回南京,京滬文件一往一返,首尾輒須三天工夫。不獨耗時費事,且隔閡誤會,大局前途可危。我屢次商請董必武先生促周回來。最後我願自己赴滬勸駕。7日以此意告知司徒大使。司徒極贊成,並願派傅涇波陪我去,派飛機送我去。8日晚,董、王二位以馬使得周覆氣急顫抖之事告我,我說這都是京滬兩地分隔的不好,我決於明日赴滬迎周。董亦十分贊成。9日一早我訪司徒,約傅同行。他們卻推說午後起程。午後馬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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