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抗日戰爭時期及勝利後 記1939年敵後之行——巡歷華北華東各戰地

作者於赴敵後之行之後四十年,曾有回憶說:

當日寇深入之時,我既不得不隨國民政府退至西南,又不甘心安處大後方而偕友東返華北、華東,潛蹤於敵後游擊區域,謀所以擾敵者。計巡歷皖北、蘇北、魯西、魯南、豫北、冀南、晉東南,經太行山,渡黃河而返抵洛陽,寫有《1939年春夏間敵後游擊區域行程日誌》,記存其事。在行程中,鼓勵抗敵,而自己無戰鬥力,則不得不避免遭遇敵軍。其間蓋多承兩大黨軍隊之友助。當時各城市及鐵路沿線為敵人所據有,我旅程所及恆在村野山區,生活艱苦,有時或不易覓食。時人不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言乎。我此行蓋踐之矣。

1979年孟春寫此,回首既四十年事,當時精神身體方壯盛之時也。

漱溟(印)

當我於兵役改善不得儘力,解決黨派問題的主張不得發表時,我感覺留在西南大後方沒有意義,便決心到華北戰地去。於1939年2月1日成行。經過八個月工夫,到10月23日返回重慶。此中見聞甚多,有些不便發表的。而且日記手冊以遭敵人追擊,全行失落,僅憑記憶亦甚有限。下面分為幾層,敘述大概而已。

此行目的

我到華北去,是因為我與華北地方有多年的關係。我同一般朋友所做鄉村工作,先是以河南為對象,而訓練機關設在豫北輝縣。後來移山東,有三個中心:一鄒平,二菏澤,三濟寧。前後合計經我們訓練或培養的下層幹部,有三四千人。過去的成功失敗,此處不敘。單說國軍退出豫魯以後,我們亦只有逐步向西南撤退。但大多數人實不易離開鄉土,且已經失去聯絡。其中只有濟寧的一批人馬(包含教職員學生和鄉民壯丁)約七百人是整隊退出的。先退到豫東淮陽,又退到南陽鎮平。因此抗戰初期,即以徐州為前方聯絡站,以鎮平為後方收容集中地,而駐代表於武漢,以與政府和各方取得聯繫。當時計畫,在鎮平一面收容,一面訓練回鄉抗戰。所以商得軍委會政治部陳部長(誠)許可,將鎮平一部分收歸該部直轄,名為戰時幹部訓練團直屬第一訓練大隊。乃至徐州不守,武漢會戰,又請得政治部許可,編為該部第三政治大隊,開赴豫魯戰地工作。廿七年九月整隊開拔(全副武裝而且槍多於人,又現款十餘萬,皆原來攜出者今又攜回),渡過黃河,留第五支隊於豫北工作,其餘經冀南入魯。初時以為攜有無線電台,可通消息;後來乃久無消息。這是促使我去華北的一原因。

說到敵後的工作,我素抱有極大的興趣。我在戰前就想像到一旦中日作戰之後,會要有很多地方我軍撤退,敵軍未到,因為在空間上敵人兵力是不能普遍的;亦會要有許多地方,我行政機關已撤,而敵人御用機關未立,因為在時間上也來不及的。在這許多地方,鄉下人頂需要知識分子領導或幫忙。而此時的鄉村工作亦必然很好做。因為平素我們工作時,雖處處為農民打算,而以我們趨新,他們守舊,我們多所興舉,他們懶得動,我們不免站在政府一邊,他們好似是被統治的老百姓,致成彼此相對立的樣子,實為工作中一大苦悶。今天敵人(或擾害地方的人)壓迫來,我們和鄉下人要共同應付環境,便從相對轉為相合以對外。同時非團結組織無以應付環境,鄉下人將自然走上團體生活之路。凡此皆敵人之賜,要趕緊利用,這是我們想去華北的一種心理。

還有,我對於敵後工作,早在抗戰前就認識其重要。我曾說過:「我認為中國不應當在如何摧敵處著想,而應當在讓敵人不容易毀滅我們處著想,乃至在我們被毀滅後如何容易恢複處著想。——但所有這些工夫將怎樣做呢?那就是當下講的鄉村建設。鄉村建設是我們在國際大戰前,最好的準備工夫。」(見《鄉村建設理論》第441頁)當我大軍從華北華東撤退以後,好些人心理上亦就像是放棄了華北華東;其實華北華東的抗戰工作,方於此開始。更到今日,敵人已無力再西進;敵我所爭全在那片廣大疆土資源是他能利用嗎,還是我們使他利用不成?更非有多數人到華北華東去,與敵人相爭持不可。

但我到敵後去,卻非有什麼大工作。我的用意:第一看看敵後的真情實況,是否與我在徐州所寫「抗戰指南」所揣想者相合;第二對許多在敵後的同人同學加以鼓勵;第三將我們在抗戰中的進步,敵人在戰爭中的困難以及國際情勢等,宣說給敵後的同胞,堅定其意志;第四在從事研究工作——研究鄉村在敵後起的變化,對於未來大局政治的影響關係;第五則願儘力調協於各方,促進團結。

往返所經路線

2月1日 隨行人員黃秘書艮庸、王參謀靖波、王醫官福溢等乘軍委會卡車先出發,約於西安相會。2月2日我飛成都,停三日飛西安,適西安有敵機來襲,改飛蘭州降落。於是無意中得一游蘭州,看見蘭州幾個朋友。

抵西安後,晤行營主任程頌雲(潛)先生商量所走路線,不能決定。一面亦問之第八路軍辦事處,並托其電知前方將領,如遇我經過時請為照料。又晤山東省政府駐西安辦事之戴君、孫君等,承見告他們所常走之原武陽武一路,今被敵人封鎖,許多人員及器材均停滯不能走。於是我就先訪閻百川先生於宜川之秋林鎮,其事另記。訪閻歸來,赴洛陽晤衛俊如(立煌)先生。衛公極殷勤代籌,又堅勸莫忙,候機會東行。

最後決定,乘於孝侯(學忠)總司令入魯之便,隨他同行。於是趕赴皖北阜陽(潁州),與之相會。沿途經漯河周家口,黃河泛濫區域,乘小輪入皖。但我抵阜陽,於公已先行。幸其王參謀長靜軒初自陝之白河來,因又為同行之約。不意行抵蒙城,則前行之于軍已被敵人截擊,三團人損失半數,由津浦鐵路東又退回鐵路西。所有我們想於宿州車站南衝過津浦路之計畫,不能不重行考慮。

王參謀長改變計畫,不向東而向北。我亦改變計畫,不隨大軍而行。隨大軍而行,當然可得到保護,但亦就成了敵人的目標,不一定平安的。我與隨行朋友共七人,由蒙城折到渦陽,派人通知永城(屬豫東)書案店(一鄉鎮)新四軍彭司令雪楓,請其代為布置路線,並覓嚮導,輕裝前邊。於是經永城入蕭縣(屬蘇北),在碭山境越過隴海鐵路,轉經豐縣沛縣而到山東之單縣。所有這些地方縣城都在敵手,我們都是晝伏夜行。越過鐵路的一天,天明正在休息,敵軍偵知襲擊。幸得八路軍彭明治部,派隊千餘人來接,得以脫險。

單縣居山東西南邊角,我們即經歷魯西南各縣(舊曹州屬)渡黃河而北,到濮縣范縣朝城一帶(此是范專員築先領導抗戰之地帶)。轉而向東,經壽張東平寧陽等,在津浦路南驛車站之南衝過鐵路,向魯南去。這次過鐵路,亦是靠八路軍一一五師王參謀處長秉章率隊護送。

當時山東省政府沈主席在魯南沂水縣之東里店,於總司令則在上高湖,八路縱隊司令部則在蒙陰王莊。我們一部分同人編成的政治部第三政治大隊亦駐於附近。我們奔赴魯南,意在與各方會見。不意正會見的幾天,敵人舉行他所謂的魯南大掃蕩,從四面八方攻進來(軍事上所謂分進合擊),于軍方師長叔洪(范)竟以陣亡。從此我們輾轉于山谷之間,度其游而不擊的生活約近一個月。最後轉至費縣境,稍得休息,便由魯南返回魯西。

這次系從泰安附近越過鐵路。到達魯西時,亦正在敵人所謂魯西掃蕩之後,情形完全不是初時經過景象。前後在山東境內共歷四個月,於8月23日離魯西之濮縣而入河北省之濮陽。此地為丁專員樹本領導抗戰之根據地,一切情形又自不同,後面略記。承丁君派人送我們經滑縣浚縣,在湯陰境越過平漢鐵路,轉至林縣——這些又都是河南地方。

在此豫北一帶,原有我們朋友同學從事抗戰工作,多在林縣會見。由林縣即入太行山,到山西省壺關陵川晉城等縣,這是所謂晉東南,我軍與敵人迭次大戰之地。當時得在朱軍長懷冰、龐總司令炳勛兩軍中各盤桓數日。隨又轉出太行山,到河南濟源孟縣等處。從孟縣渡河回抵洛陽,恰是「九一八」紀念日的前一天。

總計此行,經過有皖、蘇、魯、冀、豫、晉六個省份。半屬華東,半屬華北。經過之處,都是戰地,凡有我軍政長官者,必會面。只有經過陵川時,卻沒有看見朱德總司令,因為事後才曉得他在那裡。

沿途走路的方法,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有軍隊同行護送。這種可以穿軍裝;或穿長衫都可以。並可以騎馬代步。又一種是自己少數人輕裝走。這便須改服鄉村的短衣,只可騎驢,不宜騎馬(騎馬則目標大),最好步行。無論哪一種,都需好的嚮導。正確的情報,為起行前所必需;然仍不免走至中途,改變路線。食宿都是在老百姓家(百次中總有九十八次)。因為走的多半不是大路,沒有旅店,或者原有旅店,都經兵災破壞了。

各戰地情形不同

從秋林鎮回西安轉洛陽,不久即登上巡歷戰地之長途。每承朋友見問,戰地情形如何?我輒張口難答,因各地情形不一,不能舉一例余。故我想莫若就以各地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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