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抗日戰爭時期及勝利後 訪問延安

「七七」抗戰八年間(1937~1945),作者所奔走從事者莫非一個國內團結問題,而訪問延安正是他為此問題而努力的第一個重要活動。此時(1938年1月)抗戰爆發不過半年,國內團結空氣甚濃,國共合作形勢尚好,但作者有見於「如何為更一步的團結」乃「爭取抗戰勝利的核心問題」,於是以個人身份,遠赴延安;文中所說去那裡要做的兩件事,無論是「對中國共產黨作一考察」,或是「有意見要交換」,莫不著眼於謀求國內更一步的團結。

——編者

1937年11月16日政府開始西遷,當晚有船先送參議員赴漢口。我因顧念山東事情,仍先回山東。又應李宗仁司令長官之邀到徐州。遲至12月9日,乃到武漢。曾卧病旬日。病癒,即於新年(1938年)1月1日飛西安。

本來退出南京時,各參議同人有奉命視察各地方者(如曾慕韓先生奉命視察雲南之類),我自請視察陝西及河南。所以這次到西安,算是奉命的。但我目的地實是延安。先經與武漢的八路軍辦事處接洽好,又經與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接洽備車,遂於1月5日往延安。關於這一段訪問經過,我擇要分述於次:

訪問延安的動機

我去延安是有兩件事要做:

一是對於中國共產黨作一考察。

二是對於中共負責人有意見要交換。

若論其意緒動機,則蘊蓄已久。我是要求社會改造的人,我始終同情共產黨改造社會的精神。但我又深深反對共產黨不了解中國社會,拿外國辦法到中國來用。我認定北伐後,老社會已崩潰,只須理清頭緒來建設新社會,沒有再事暴動破壞的必要。這裡有兩句話:

從進步達到平等;

以建設完成革命。

這是我的信念。不斷地暴動與破壞,將只有妨礙建設,梗阻進步,延遲革命之完成,實在要不得。所以自從共產黨放棄對內鬥爭,國民黨堅苦淬礪領導國人,共同抗戰以來,當然是民族命運一大轉機。我們欣喜之餘,不能不考慮兩個問題:

一、多年對內鬥爭的共產黨,一旦放棄對內鬥爭,可謂轉變甚大;但此轉變是否靠得住呢?

二、以同仇敵愾而得見國家統一,誠足欣幸;然為鞏固此統一,似非國人有進一步的努力不可。

我對於暴動破壞痛惜於衷者愈久,則對於第一個問題想求得解答愈切。於是就非去考察考察不可。從事鄉村建設多年的我,無時不夢想國家統一,以便整個規划進行,覺得眼前抗敵的統一總不滿足。對於第二個問題就懷抱一些具體意見,想去努力看一看。

再明白地說,我訪問延安的兩件事:其一所謂考察者,不是考察別的,是專為考察共產黨的轉變如何;其二所謂交換意見者,不是交換旁的意見,是專為求得國家進一步的統一,而向中共負責人交換意見。

延安所見

我於廿七年(1938)1月5日由西安往延安去,於25日返回西安,往返共三個星期。隨行者有黎君、鄒君兩位。車是軍用大卡車,無篷。路是軍用公路,一切寬度,坡度,轉彎角度,均不合於公路規矩。而自西安往北,愈走愈高,缺乏橋樑涵洞,車行危險而且費事。時當嚴冬,奇冷難支,舉目所見,荒涼凄慘。人口之稀少,地方之窮苦,一望而知,可不待問。而愈問愈驚,多有出人意表者。

所謂陝甘寧邊區者,聞其代主席張國燾(主席為林祖涵先生)言之,共有廿一個縣又半。人口是九十餘萬,而實只五十餘萬(張言如此)。即平均一縣兩萬多人,豈不奇怪。愈荒即愈苦,其苦自不待言。許多遊記筆記,於那裡生活情況,各有記述,亦不必詳及。我只證言約近四年前的延安確是苦(後來亦許不同)。

然而在極苦的物質環境中,那裡的氣象確是活潑,精神確是發揚。政府、黨部、機關、學校都是散在城外四郊,傍山掘洞穴以成。滿街滿谷,除鄉下人外,男男女女皆穿制服的,稀見長袍與洋裝。人都很忙!無悠閑雅靜之意。軍隊皆開赴前方,只有些保安隊。所見那些制服的人,多數為學生。

學校似有六處,所謂抗日軍政大學、陝北公學、馬列主義學校(簡稱黨校)、魯迅師範、摩托學校(機械學校),如是等等。花樣新鮮,趣味豐富。內容組織、課程科目、教學方法、生活上各種安排,值得欣賞之點甚多。自然其中魯莽滅裂、膚淺可笑者亦正不少。這是大膽創造時,所不能免,不足深怪。並且事實上證明,他們是成功的。因為許多學生來自北平、天津、上海、南洋等處,現在的起居飲食比從前不知苦多少倍,而求學興趣轉勝,一般身體並不見差,不是成功嗎?

一般看去,各項人等,生活水準都差不多;沒有享受優厚的人,是一種好的風氣。人人喜歡研究,喜歡學習,不僅學生。或者說人人都像學生。這又是一種好的風氣。愛唱歌,愛開會,亦是他們一種的風氣。天色微明,從被窩中坐起,便口中哼啊抑揚,此唱彼和,彷彿一切勞苦都由此而忘卻!人與人之間情趣增加,精神上互為感召流通。——凡此印象,我腦中尚存留,但不知今日延安尚保持得否?

政府黨部及司法機關,皆曾參觀。邊區政府亦分民、財、教、建四廳。縣政府則有兩個:一個是邊區所屬的;一個是自省政府來的。法院院長為廣西雷君,據談他們的法律大半遵照國民政府,而亦有自己撰作的。還有一種露天開會的審判,最為特別(偶一行之)。監獄內亦有可記之處,惜記憶不清。

共黨人物多半會見。唯軍事領袖朱、彭、劉、賀、林諸位不在延安,未見到。又惜未多住些時,謀與鄉民接近,借知其所感受者如何。

關於邊區的民主政制,從條文及傳說中曾得其略。上自政府主席,下至村鄉長,都是選舉出來的。並且各級都有議會。手邊無材料可資敘述,暫亦不願隨便批評。雖然是一個要緊問題,卻從略了。

中共轉變問題

我們參觀地方黨部的時候,由郭君洪濤接談。談到民眾運動,指出農民會從前是不許地主、不許富農參加的,現在都許可參加。延安城內從前只有市民會,沒有商會,現在亦照外面一樣有商會組織。總體來說,民眾團體以前是階級性的組織,現在是全民性的了,一面其運動亦改變以救國為號召,一致對外,不再向於內部作階級鬥爭。——這是一種轉變。

我們參觀地方政府的時候,由代主席張國燾接談。他談邊區的民主政制甚詳。指出現行政制與從前蘇維埃不同之點,例如從前沒有選舉權的人現在都有選舉權、被選舉之權。同時談到土地革命之放棄,地主多已回來了。不過土地已經分配,不許收回他原有土地,而由旁處補還給他。

關於土地問題,張國燾、毛澤東都表示今後的方針政策尚有待研究,並希望各黨派共同研究。——這自是一種重要轉變。

地方政府所做的事,不論大事小事,似乎都與從前蘇維埃時代不同。參觀曾有筆記,今不在手邊。記得教育廳正在改編各種教材(小學用的,民眾用的),亦拿出來給我們看。建設廳指導辦理合作社,因大環境改變(從前被封鎖現在開放),政策改變,亦變更甚多。

從事情上所見,大致如上,從理論上,則對於中國前途,似抱一種三段的看法。他們都說:要在抗戰中爭求民主,亦相信必能相當實現民主(第一段);從實現民主,逐步前進中,就可和平轉變到社會主義(第二段);從社會主義進一步到共產,亦許是我們子孫的事了(第三段)。

因此又有兩種責任或兩大任務的說法:一種是現時實際任務,就是為實現三民主義而奮鬥;一種是將來遠大理想,就是完成共產主義。

這就是說,他們沒有什麼不可與其他黨派合作的,他們將求著與大家合作;他們將爭取不流血的革命,而用不著暴動和破壞。

我又曾提出幾個問題,問他們。譬如我問:你們都說團結禦侮,是否不禦侮即不團結呢?明白地說,對內鬥爭是一時放棄呢,抑永久放棄?當時中共中央政治局總書記張聞天君答覆我,他們原來與國民黨合在一起北伐的,但中途被排斥,十年苦鬥非其所願,今得重合,將長久合作下去,共同抗戰,共同建國。

我又問:過去究竟所由造成此大分裂大鬥爭之客觀因素是什麼?這些因素到今天是否已經轉變不存在?請一一分析言之。假若不能指出其客觀因素,則從前錯誤,□□□□□□□□□?□□□□□□□□□□,□□□□□□□□□□□□□□? 這一追問,倉促之間張君未能給我好的答覆。

我又問:照一般之例,為完成革命,革命黨當必須自操政權施行其有方針有計畫的建設才行;那麼,今後中國共產黨是否必要取得政權呢?假如說,不一定自操政權,然則將如何去完成共產革命,願聞其詳!張君對此的答覆,大意是說他們將幫助國民黨完成其革命,就不一定要自操政權。如何完成共產革命,似未說清楚。

敘起來太長,我作個結論罷。大致所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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