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回憶我從事的鄉村建設運動

我的家庭,從曾祖父、祖父、父親,到我,都是生活在城市中,沒有在鄉村生活過。我是怎樣去搞鄉村建設的呢?怎麼起了這麼個念頭呢?這要從我的中學時代說起。

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就很關心國事。那時候,中國很落後,經常遭受到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欺侮。我認為,要改變這種局面,中國的政治必須改造,救國也必須從政治入手。根據當時的知識,我心目中好的政治模型,就是英國式的憲政。英國憲政一開始不是靠廣大人民,是靠中產階級,靠有錢的人,後來範圍逐漸擴大,工人和勞動人民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廣大的人民有權與聞政治。因此我認為英國式的憲政是最理想的政治。這種認識現在看來,當然是很粗淺的想法,但是在當時,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認識,可以說是要求改造中國政治者的共同認識。舉例來說,清末中國許多人要求君主立憲,辛亥革命後,民國二年開國會,國會分參議院和眾議院;袁世凱稱帝後,全國要求憲政,這些都是學習英國。還有,中國同盟會改組為中國國民黨時,國民黨的黨章,也是參照英國式憲政政黨的。

當時,我還有一種認識,或叫覺悟,就是認為英國憲政成功、有效,是靠英國人民爭取來的。英國公民的公民權、參政權、對國事的參與過問權,都是英國人自己要求和爭取來的。自己不要求、不爭取,是不能實現的。在民眾沒有要求的情況下,靠賞賜是不行的,一紙公文,沒有用。當時,中國的民國憲法中也規定了公民的一些權利,但不過是白紙黑字,廣大民眾不懂這個事。選舉時,讓他們走幾十里地去投票,他們不去,沒有時間,把選舉權送給他們,他們還不要。我看到這一點,感到要改造中國政治,必須從基礎做起。國家憲政要以地方自治為基礎,省也是地方,但是太大。從基礎做起,就要從最基層開始做,搞鄉村的自治,一鄉一村的地方自治。一鄉一村的自治搞好了,憲政的基礎也就有了。具體的做法,我設想是把農民首先組織起來搞合作社,由低級到高級,由小範圍到大範圍;引進先進的科學技術,把它運用到生產和生活中去,進行農業的改革和改良,進行農村的各種建設事業,搞工業化的農業。科學技術的運用和生活的提高是互為因果的關係,生產技術改革了,生產就會發展,也就使生活得到改善;生活改善了,對先進的科學技術的要求也就更強烈了。科學技術的運用和組織生產團體也是互為因果的兩面,互相影響,互相促進。運用新式的科學技術,個人的力量不行,需要團體組織的力量。有一個團體組織,才能引進一份科學技術;有一份科學技術,才能促進一個團體組織。團體組織越大,能夠引進和運用的科學技術就越先進、越多。這樣團體組織也會進一步鞏固和發展。

經濟上的合作組織和政治上的地方自治團體是相因而至的。隨著經濟上合作組織的建立,農業生產的發展,農民生活的改善,他們參與過問國事的要求和可能就增強了。這樣政治上的地方自治團體也就會搞起來。總之,鄉村工作搞好了,憲政的基礎就有了,全國就會有一個堅強穩固的基礎,就可以建立一個進步的新中國。

我就是基於這樣一種想法去搞鄉村工作,以這樣一個主觀願望為指導離開城市到鄉下去的。這是我二十歲到三十歲時候的事。

搞鄉村工作的理想、志願確定後,我總想找一個地方試試看。首先我選擇了廣東。我生長在北京,工作以後,又在北京大學教書,怎麼選擇廣東實踐我的理想呢?因為我看廣東有一個方便條件,就是我的明友、孫中山先生的部下李濟深在廣東掌握政權。他希望我去,我也想去,我就從北京去了廣東。

我在廣東時,沒有用鄉村建設這個詞兒,用的是鄉治,這是從中國古書上借用的一個名詞。我想在廣東收一批學生,辦鄉治講習所,把我的鄉治主張和辦法講給他們聽。後來,辦鄉治講習所的設想沒有實現,在一個叫「地方武裝團體訓練員養成所」的機關,我以《鄉治十講》為題,作了十次講演,講了鄉治的意義和辦法。

地方武裝團體訓練員養成所是幹什麼的呢?廣東這個地方,地方紳士很有力量,他們建立了武裝力量,叫民團。名曰保護地方,防止土匪,實為保護自己。廣州與香港相近,商業發達,商界的勢力很強,也組織有武裝力量,叫商團。1924年,國共合作,廣東的革命空氣很濃厚。共產黨在農村搞農民運動,組織農民協會,建立農民的革命的武裝,叫農團。李濟深領導搞「地方武裝團體訓練員養成所」就是想要訓練一批人,畢業後到各縣地方當武裝訓練員,把民團、商團、農團搞在一起,避免左派和右派武裝力量的衝突。我講課時,聽講的訓練員有千數人。

可是,不久政局發生了變化。當時,中國有不少的軍事政治巨頭,蔣介石是一個巨頭,李濟深是一個巨頭,閻錫山、馮玉祥、張學良也都是巨頭。南京國民黨政府成立後,蔣介石成為國民黨政府的頭兒,佔據中央的領導地位,成了中國的第一個巨頭,其餘的都成了地方巨頭,要聽蔣介石的。蔣介石若是可以信任人,本來是可以團結住這些人的。但是,蔣介石不是這樣,他排除異己,要把這些巨頭一一剷除掉。這樣就先後爆發了蔣介石同桂系、同晉系閻錫山和西北軍系馮玉祥等的戰爭。蔣介石要除掉李濟深的勢力,把李濟深軟禁在南京城外的湯山,共囚禁了兩年。李濟深倒了,我的鄉村建設計畫在廣東搞不成了。於是,我離開了廣東。這是我搞鄉村工作的第一階段。

1929年正月,我離開廣州北上,沿途考察了各地的農村情況,寫了一篇論文《北游所見紀略》,後來發表在《村治月刊》上。

是年春天,我回到北京。這時,北方有一批朋友,在思想上與我共鳴,也在搞鄉村工作,但不叫鄉治,叫村治,在北京出版《村治月刊》,在河南創辦村治學院。《村治月刊》是王鴻一先生創辦的。王鴻一,山東人,曾任山東省議會副議長,很有名望。他與閻錫山、馮玉祥等都是朋友,給他們提建議,是他們的座上客,但是他不當官,不做他們的部下。《村治月刊》在北京出版,錢主要是由閻錫山捐助的。那時,閻錫山在山西省搞村政運動,省政府設有村政處。村政處的任務有兩個:一是禁吸毒品,即禁抽大煙;二是禁婦女纏足。1929年我從廣東回北京途中,曾往江蘇崑山、河北定縣和山西考察當地農村工作。

河南村治學院是王鴻一先生向當時佔據河南的馮玉祥建議,得到馮玉祥的贊助搞起來的,創辦人大部分是河南人,經濟上主要是靠河南地方上的力量。村治學院的院長是彭禹廷,副院長是梁耀祖(字仲華)和王怡柯,都是河南人。為什麼一批河南人倡導和支持村治呢?河南省地處中原,自古以來是主要戰場,戰爭給河南造成嚴重的破壞,人民經受了很大的痛苦。戰爭中,敗兵逃兵四散,很多人落草為匪,更多的變賣槍支,所以河南土匪多,鄉間散失的槍支多,社會秩序很不安定。為了自衛農村建立了一種武裝組織,叫紅槍會。它是憑藉宗教迷信把人團聚在一起的,常常被人利用。紅槍會的領袖大都是當地有錢有勢的人。這些人掌握了紅槍會後更有勢力。紅槍會被有錢有勢的人利用,相互之間經常發生摩擦。建立紅槍會本來是好事,但是也有很大的流弊。所以,地方上的一些開明人士、知識分子就想改變這種局面,教育農民,破除迷信,不被利用。基於這種動機,他們辦村治學院。

由於我搞的鄉治,與他們搞的村治差不多,他們歡迎我參加,請我接辦《村治月刊》,擔任河南村治學院教務長,主持學院的具體工作。我很高興地接受了他們的邀請。當時,河南村治學院正在籌建,我便把籌建工作抓起來。首先起草了《河南村治學院旨趣書》,闡明了河南村治學院的宗旨。這篇文章收入我的文集中。我還起草了村治學院的章程等。1929年底,河南村治學院招收了第一批學生,有四百人左右。正在搞的時候,蔣、閻、馮中原大戰爆發,河南是主戰場。戰火紛飛,村治學院難以繼續辦下去,學生學習了不足一年,便草草結業,1930年10月學院也就結束了。這是我搞鄉村工作的第二階段。

第三階段,是在山東,在這裡搞的時間最長。從1931年初到1937年底,日軍侵佔山東以後結束。

我們在河南辦村治學院時,河南的當權者是馮玉祥。他的部下韓復榘任河南省政府主席。韓復榘的省主席只是一個名義,因為事事都要聽馮玉祥的,省政府的事馮玉祥又派薛篤弼主持。韓復榘雖然不掌省政府的實權,但他也關心村治學院的事,並同我們相熟悉。

中原大戰前,馮玉祥有二十多萬軍隊,佔據著山東、河南以及整個西北地區。馮玉祥在蔣介石的壓迫下,放棄了山東、河南,向西北撤退。部隊撤入陝西潼關以後,馮玉祥在陝西省華陰縣召開軍事會議,韓復榘在會上反對他的西撤計畫,馮很生氣,怒斥韓復榘並打了他一個耳光。這時,韓復榘在政治上已經是省主席,在軍事上是幾萬人的總指揮,馮玉祥對他的態度,使他很受不了。韓復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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