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回憶李大釗先生

革命先烈李大釗先生是我的故交,是至熟至熟之友,通常都稱呼他「守常」——這是他習慣用的別號和筆名。在1919年以前和其後那些年,我每次到北京大學講課,在上課之前和下課之後,必定去他圖書館主任辦公室盤桓十分鐘至二十分鐘。因為彼此很熟,他忙他的事,我進門或離去,均不打招呼。他主編的《每周評論》,我順手取閱。他有時主動地要我看什麼書刊,便順手遞給我,亦不加說明。我接過翻閱後,往往亦無表示。遇有重要書刊,我就聲明帶回家去看,下次來時交還。總之,彼此十分隨便,沒有什麼客氣俗套。

我們相識稍先於北京大學同事之時,彼時(1916年)守常在北京《晨鐘報》(後改名《晨報》)任職。曾記得一次他宴客於南城瑞記飯莊,我和陳仲甫(獨秀)在座上初次相遇。陳當時是為亞東圖書館募股來京的。恰值蔡元培先生方接任北大校長,蔡、陳早相熟,立即邀陳入北大擔任文科學長(後改稱文學院院長)。同時,我亦受印度哲學講席之聘,而守常則是以章行嚴(士釗)先生之薦接任圖書館主任的——此職原由章任之,章離京南去。於是,我們便同聚於北大了。

1921年冬月,我走訪守常於其家,告訴他我即將結婚。他笑著說,這在他已是過去二十年前的事了。因而自述生在父死之後,而母親又在生他之後不久亦死去。所以他竟沒有見到父母的面,全靠祖父母撫養長大。《光明日報》1979年10月31日紀念李大釗一文,說他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全不對。另見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大釗傳》一書,說他尚未生而父先死,他生後十六個月母亦故去,與我所聞於守常自述者尚差不遠,祖父母自顧年老,便為他早早成婚。婚後不太久,祖父母就故去,只余他和他的趙氏夫人。趙年長於他好幾歲——似是他十一二歲,而趙十八九歲。趙夫人甚賢慧,自願守在家園而促他去永平府中學求學。中學卒業後,他進入天津北洋法政專門學校,後又去日本留學。這些是後話,非當時所談及。

眾所周知,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中為首的是陳獨秀、李大釗兩先生,一時曾有「南陳北李」之稱。我記得1927年春,有一天去東交民巷舊俄國使館內訪看守常,只見來人滿屋,大都是青年求見者,守常接待忙碌,我不便打擾他,隨即退出。不多日後就聞知他全家被捕的消息,原來他家大小同住一起,還有些同志亦同住,因而被拘捕時一同遭難者頗有多人,但亦有恰好出門而幸免於難者。當時正是張作霖自稱大元帥駐軍和執政於北京之時,我聞訊從西郊趕入城內訪章行嚴先生,願與章老一同出面將守常家眷保釋出來,俾守常少牽掛之念。惜章老不同意,自稱與張的親信參謀長楊宇霆相熟,他將去見楊,可保守常亦不死。其結果,直至守常死時,不知道他的家屬兒女有沒有受到連累;熟友如我未得盡小小之力,抱憾於衷。

當我聞悉守常被害,立即從西郊趕入城內,一面看望其家屬情況,一面看視他裝殮的情況。他家屬已回到西城朝陽里舊居。我望見守常夫人卧床哀泣不起。我隨即留下十元錢,退出來,改往下斜街長椿寺——據聞守常遺體停柩在此。我到達寺門時,門外一警察對我說:「你們親友到來,我有交代,我就走了。」我點首應承,隨即入內巡視。只見棺材菲薄不堪,即從寺內通電話於章宅吳弱男夫人。蓋我夙知守常曾為其子女章可、章用、章因的家庭教師,賓主甚相得。弱男夫人來到時,各方面人士亦陸續而來,共議改行裝殮之事。

我出寺門,路遇陳博生走來。他是福建人,與守常同主《晨鐘報》筆政。其他的人今不盡記憶。

守常當年的熟友,眼前現有張申府(崧年)、於樹德(永滋)和我幾個人。張、於兩位原與守常同為中國共產黨人,但有始無終。我則根本是個黨外人。今天回首思索起來,奇妙的是守常他們各位朋友全不曾介紹我入黨——連半點意向亦不見。於此,顯然我這個人條件不合。守常為中國共產黨發起人和領袖,終且為黨捐軀,而我則根本不在黨。那麼儘管友好相熟,究不便冒昧地自居於交誼深摯之列了。此點應當先自己坦白的。

提起正當五四運動時代的那些社會活動、政治活動,我十分慚愧沒有能像守常那樣勇往地和諸同學們在一起,甚且可以說,他是居於領導而我則追隨亦不力。因此,許多事就記憶不清,現在亦就說不清楚了。再則,事情過去且將六十年之久,而今腦力衰頹的我,就只能點點滴滴列舉其目如次:

(一)少年中國學會組織的發起成立,守常實為骨幹。此會在當年十分重要,會員包含了南北許多青年有志之士,其後中國共產黨和國家主義派(中國青年黨)有些人就是從此會分裂出來的。傾左的有毛澤東、鄧中夏、惲代英、黃日葵等人,傾右的有曾琦、左舜生、李璜、余家菊等人。他們在中國近代史上各自表現不同,而卻是具有一定分量的,雖然分量大小輕重不同。

我彷彿未曾參加此會為一成員,卻曾應邀為此會的田漢和曾琦兩成員之間在宗教問題上的爭論,作過一長篇講演(講詞大意可見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

(二)當年守常先生的活動繁忙,有些群眾大會開在前門大街,我亦曾去過。有一次在總統府門外的集會,我沒有參加,類乎此者,現在記憶不清。

(三)記得守常和我兩人曾致力於裁兵運動倡導。當時蔣百里(方震)先生且曾寫出裁兵計畫一書問世。可厭的南北軍閥混戰既多年不休,在洛陽的吳佩孚頗有勢力,恰好守常的同學白堅武正在吳的幕府。守常因白的殷勤介紹,走訪洛陽,似乎不止一次。訪吳談一談是次要的,根本要造成輿論,發動廣大社會力量才行。我們曾想聯絡上海、天津的工商界人士,而就近人手則在眼前的知識階層。正在要邀請北京八校同人聚談,不料被胡適、陶孟和等幾位搶先召集,且又轉變出「好人政府主義」一場戲來。隨後果然出現王寵惠、羅文干為首的政府。我們二人只有苦笑!王、羅二位即是參加了胡適那次集會者。

(四)1919年秋末,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因學生李超自殺身死開追悼會,守常和我亦偕往參加,在蔡元培、陳獨秀、蔣夢麟各位講話後,守常和我亦各有發言,後來我的發言錄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五章內。

(五)我與守常既而相熟,有時便一同游息。中國革命博物館存有一張守常、張申府、雷國能和我四人在中央公園照的相片,推計其時間當距今五十年以上。五十年來,既有日軍入侵,世局動亂劇烈,此照片我手中無存,展視之餘,不勝追懷感嘆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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