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紀念梁任公先生

今天為梁任公(啟超)先生逝世第十四周年,友人張旭光、周之風諸君提議撰寫紀念文。去年漱溟自香港返桂,嘗應友人囑寫有蔡孑民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文一篇。愚往者既同受知於蔡、梁兩先生,則茲於紀念梁先生之文,自不容辭。紀念蔡先生文中曾指出蔡先生之偉大處,復自道其知遇之感。今為此文,大致亦同。

一、怎樣認識任公先生的偉大

欲知任公先生的偉大,須從其前後同時人物作一比較。例如蔡先生即其前後同時人物之一。兩位同於近五十年的中國,有最偉大之貢獻。而且其貢獻同在思想學術界,特別是同一引進新思潮,衝破舊網羅,推動了整個國家大局。然而奇怪的是任公少於蔡先生八歲,論年輩應稍後,而其所發生之影響卻在前。就在近五十年之始,便是他工作開始之時。在距今四十年前,在思想界已造成了整個是他的天下。在距今三十五年前後的中國政治全為立憲運動所支配,而這一運動即以他為主。當他的全盛時代,年長的蔡先生即默默無聞(蔡先生誠早露頭角,但對廣大社會而言則是如此)。蔡先生從五四運動打出來他的天下,那是距今二十四年的事。歐戰以後的新思潮於此輸入(特別是反資本主義潮流),國民革命於此種其因。所以他的影響到大局政治,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

當任公先生全盛時代,廣大社會俱感受他的啟發,接受他的領導。其勢力之普遍,為其前後同時任何人物——如康有為、嚴幾道、章太炎、章行嚴、陳獨秀、胡適之等等——所不及。我們簡直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可以發生像他那樣廣泛而有力的影響。康氏原為任公之師,任公原感受他的啟發,接受他的領導。卻是不數年間,任公的聲光遠出康氏之上,而掩蓋了他。但須注意者,他這一段時期並不甚長。像是登台秉政之年(民國二年,即1913年;民國六年,即1917年,兩年度),早已不是他的時代了。再進到五四運動以後,他反而要隨著那時代潮流走了。民國八、九年(1919年、1920年)後,他和他的一班朋友蔣百里、林長民、藍志先、張東蓀等,放棄政治活動,組織「新學會」,出版《解放與改造》,及共學社叢書,並在南北各大學中講學,完全是受蔡先生在北京大學開出來的新風氣所影響。

因此,論到所給予社會影響之久暫比較上,任公每又不如其他的人。所以有人評論他幾句話:

其出現如長彗燭天,如瓊花照世,不旋踵而光沉響絕,政治學術兩界胥不發生綿續之影響。——此正任公之特異處。

《陳伯庄通訊》

(《思想與時代》,第十三期)

這是很對的。我們由是可以明白諸位先生雖都是偉大的,然而其所以偉大卻各異,不可馬虎混同。任公的特異處,在感應敏速,而能發皇於外,傳達給人。他對各種不同的思想學術極能吸收,最善發揮。但缺乏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綿歷久遠。像是當下不為人所了解,歷時愈久而價值愈見者,就不是他所有的事了。這亦就是為何他三十歲左右便造成他的天下,而蔡先生卻要待到五十多歲的理由。他給中國社會的影響,在空間上大過蔡先生,而在時間上將不及蔡先生,亦由此而定。

從前韓信和漢高祖各有卓越的天才,一個善將兵,一個善將將。蔡、梁兩先生比較,正復相似。蔡先生好比漢高祖,他不必要自己東征西討,卻能收合一班英雄,共圖大事。任公無論治學和行文,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自己衝鋒陷陣,所向無前。他給予人們的影響是直接的,為蔡先生所不及。

任公為人富於熱情,亦就不免多欲。有些時天真爛漫,不失其赤子之心。其可愛在此,其偉大亦在此。然而缺乏定力,不夠沉著,一生遂多失敗。

二、任公先生的生平得失

吾人紀念前賢,亦許應當專表彰他的功德。無奈我想念起任公先生來,總隨著有替他抱憾抱悔之心。任公學術上的成就,量過於質,限於篇幅,不能悉數。今就其在政治上得失說一說。

清季政治上有排滿革命和君主立憲兩大派。任公一度出入其間,而大體上站在立憲一面,且為其領袖。固然最後革命派勝利,而國人政治思想之啟發,仍得力於他者甚多,間接幫助了辛亥革命者甚大。國人應念其功,他自己亦可引以為慰。

民國成立,宋鈍初(教仁)想實行政黨內閣,正與任公夙懷符合。當時曾約定以全力助宋,可惜宋氏被刺,兩派合作機會遂失。加以袁世凱方面種種籠絡。國民黨方面種種刺激,卒成組織進步黨對抗國民黨之局。更進而有熊希齡受袁命組閣,隱然由進步黨執政之局。末了,就陷於副署袁氏解散國會命令之重大責任,而不能逃。國會既散,政黨根據全失,熊閣當然亦站不住。政治脫軌,大局敗壞,任公於此悔恨不及。這是他政治生活第一度失敗。自然當日之事,由各方造成,任公不獨屍其咎。卻是春秋責備賢者,賢者引咎自責,不能不如此。

由任公先生之知悔,遂在袁氏帝制時,有奮起倒袁之舉。在倒袁運動上,先生盡了最大力量。假如說創建民國是革命派的首功,那麼這次再造共和,卻不得不讓他的一派居首功了。當日事實自有史家載之史乘,茲不多述。這是任公先生在政治活動對於國家第一度偉大不磨之貢獻。

可惜在倒袁中忽遭父喪,袁倒後先生治喪持服,未得出而秉政。於是種下了民國六年(1917年)佐段(祺瑞)登台之事。在這裡面還夾著一段反對康(有為)、張(勛)復辟。信有如任公幾十年前所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者,可算作他第二度對於國家的貢獻。

復辟既敗,共和三造,段、梁攜手執政,居然又有幾分進步黨內閣氣概。此固為任公登台應有之陣容。但千不該,萬不該,不肯恢複國會,而另造新國會,以致破壞法統,引起「護法之役」,陷國家於內戰連年。這是他政治生活第二度嚴重失敗。這次責任別無可諉,與前次不同。我們末學只有替他老先生惋惜,而他的政治生涯亦於此告終。

總論任公先生一生成就,不在學術,不在事功,獨在他迎接新世運,開了新潮流,撼動全國人心,達成歷史上中國社會應有之一段轉變。這是與我紀念蔡先生文中所說,蔡先生所成就者非學術,非事功,而在其釀成一種潮流,推動大局,影響後世,正復相同的。

三、我個人對任公先生的感念

我早年是感受任公先生啟發甚深之一人。論年紀,我小於先生二十歲。當他二十幾歲舉辦《時務報》、《清議報》之時,我固不能讀他的文章。即在他三十歲創刊《新民叢報》亦還不行。直待我十五歲,好像《新民叢報》已停刊,我尋到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六巨冊《新民叢報》和《新小說》全年一巨冊(約五六百萬字以上),又《立憲派與革命派之論戰》一厚本(任公與汪精衛、胡漢民等往複辯難所有文章之輯合本)才得飽讀。當時寢饋其中者約三四年。十八歲時,《國風報》出版,正好接著讀下去。這是比我讀五年中學更豐富而切實的教育。雖在今日,論時代相隔三十年以上,若使青年們讀了還是非常有用的。可惜今日僅存《飲冰室文集》,而原報殆不可得。那其中還有旁人許多文章和新聞時事等記載,約佔十之八,亦重要。至今想來,我還認為是我的莫大幸福。

蔡先生著作無多,我讀到亦不多,在精神上卻同深嚮往。民國五年(1916年)曾因范靜生(源廉)先生介紹而拜見蔡先生。但對任公先生則未曾求見。因我先父多年敬佩任公,當他從海外返國,親往訪四次未得一見,兩度投書亦無回答,我更不敢冒昧。到民國九年(1920年),任公漸漸知道我。一日忽承他偕同蔣百里、林宰平兩先生移尊枉步訪我於家。由此乃時常往還。民國十四年(1925年)我編印先父遺書既成,送他一部。書中有先父自記屢訪不遇投書不答之事,而深致其慨嘆。我寫信特指出這段話,請他看。他回信痛哭流涕數百言,深自咎責。囑我於春秋上祭時,為他昭告說「啟超沒齒不敢忘先生(指我父)之教」。蓋先父於慨嘆其慢士之餘,仍以救國大任期望於他也。此事在先父若有知,當為心快。而在我為人子者,當然十分感激他(註:任公先生此一回信附後)。

十八年(1929年)春上,我在廣州聞任公先生逝世之訊,心中好大難過。念相交以來,過承獎愛,時時商量學問,虛心咨訪(先生著作關於佛教者恆以初稿見示征問意見),而我未有以報。第一,他奔走國事數十年,所以求中國之問題之解決者甚切,而於民族出路何在,還認不清。第二,他自謂服膺儒家,亦好談佛學,在人生問題上誠為一個熱心有志之士,而實沒有弄明白。我於此兩大問題漸漸若有所窺,亟思以一點心得當面請正。豈料先生竟作古人,更無從見面談心,只有抱恨無窮而已。今為此文,雖時間又過去十多年,還是不勝其追懷與感念!

1943年1月

附:任公先生十四年答漱溟信

漱溟宗兄惠鑒:

讀報知巨川先生遺文已裒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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