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紀念蔡元培先生

三十一年二月自香港返桂林,《文化雜誌》以時屆蔡先生逝世二周年,囑為紀念之文。余於蔡先生逝世之初,曾為一文發表於重慶《大公報》,大意申論中國近二三十年之新機運,蔡先生實開之,今不重述。今只述蔡先生的偉大兼及余個人知遇之感於此。

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學問,不在事功,而只在開出一種風氣,釀成一大潮流,影響到全國,收果於後世。這當然非他一人之力,而是運會來臨,許多人都參與其間的。然而數起來,卻必要以蔡先生居首。

我說運會,是指歷史演到那時,剛好是上次大戰將了,好多舊東西於此結束,而人類一新機運於此初步展開。在社會人生,在經濟,在政治,種種上面都茁露新潮流,與十八九世紀所謂「近代潮流」者不同。而中國呢,剛好在感受「近代潮流」引發第一度革命之後,反動的(袁氏)帝制運動(民國五年,即1916年),清室復辟運動(民國六年,1917年),此伏彼起,新舊勢力相搏之際。蔡先生即於袁倒黎繼,南北統一內閣之下,應教育總長范靜生先生之請,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范先生原是蔡先生做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時引為次長的,兩公之相得,自不待言。而況蔡先生以清朝翰林為革命巨子,新舊資望備於一身。此時欲從擴演近代潮流之中,更進而輸入最新潮流,使許多新意識在中國社會一面深刻化,一面普遍化,俾克服舊勢力於無形,實在除蔡先生能肩負此任務外,更無他人具有這氣力的了。

這還不單是說蔡先生能得政府和教育界的支持,蔡先生的資望品概能服人而已;更要緊的乃在蔡先生的器局識見,恰能勝任愉快。從世界大交通東西密接以來,國人注意西洋文化多在有形的實用的一面,而忽於其無形的超實用的地方。雖然關涉政治制度社會禮俗的,像是「自由」「平等」「民主」一類觀念,後來亦經輸入,仍不夠深刻,仍沒有探到文化的根本處。唯獨蔡先生富於哲學興趣,恰是游心乎無形的超實用的所在。講到他的器局,他的識見,為人所不及,便從這裡可見。因其器局大,識見遠,所以對於主張不同、才品不同的種種人物,都能兼容並包,右援左引,盛極一時。後來其一種風氣的開出,一大潮流的釀成,亦正孕育在此了。

關於蔡先生兼容並包之量,時下論者多能言之。但我願指出說明的:蔡先生除了他意識到辦大學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緊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愛好,極廣博的興趣。意識到此一需要而後兼容並包,不免是人為的(偽的);天性上喜歡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並包是可學的,出於性情之自然是不可學的。有意兼容並包,不一定兼容並包得了。唯出於真愛好而後人家乃樂於為他所包容,而後盡複雜卻維繫得住。——這方是真器局,真度量。

譬如在蔡先生包容中,當時發生最大作用的人,第一要數陳獨秀先生,次則胡適之先生,且不論他們兩位學問深淺如何,但都有一種本領就是能以自己把握得的一點意思度與眾人。胡先生頭腦明爽,凡所發揮,人人易曉。當時的新文化運動自不能不歸功於他。然未若陳先生之精闢廉悍,每發一論辟易千人。實在只有他才能掀起思想界的大波瀾。兩位先生固然同得到蔡先生的支持,卻是胡先生為人和易平正,原不須蔡先生怎樣費力支持。陳先生就不同了。在校內得罪人不少,在校外引起的反對更多。而且細行不檢,予人口實。若非得蔡先生出大力氣支持,便不得存立住。若問蔡先生何以能這般出大力氣支持他呢?就為蔡先生雖知他有種種短處,而終竟對他的為人抱有真愛好,對他的言論主張具有真的同意和同情。——不是蔡先生,換任何一人都不會支持他;而在蔡先生若不是真愛他、真同情他,亦不會支持他的。

胡先生的白話文運動是當時新文化運動的主幹。然未若新人生思想之更屬新文化運動的靈魂。此則唯借陳先生對於舊道德的勇猛進攻,乃得引發開展。自清末以來數十年中西文化的較量鬥爭,至此乃追究到最後,乃徹見根底。儘管現在人們看他兩位已經過時,不復能領導後進。然而今日的局面、今日的風氣(不問是好是壞)卻是那時他們打開來的,雖甚不喜之者亦埋沒不得。自然是說起當時人物並不止陳、胡二位。例如李守常(大釗)、顧孟余、陶孟和、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高一涵諸先生皆其著者,且亦各有各的神通。所有陳、胡以及各位先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作;然他們諸位若沒有蔡先生卻不得聚攏在北大,更不得機會發抒。聚攏起來而且使其各得發抒,這畢竟是蔡先生獨有的偉大。從而近二三十年中國的新機運亦就不能不說蔡先生實開之了。

這時我個人固然同在蔡先生聚攏包容之中,然論這運會卻數不到我。因我不是屬於這新派的一夥,同時舊派學者中亦數不到我。那是自有辜湯生(鴻銘)、劉申叔(師培)、黃季剛(侃)、陳伯弢(漢章)、馬夷初(敘倫)等等諸位先生的。我只是在當時北京大學內得到培養的一個人,而不是在當時北大得到發抒的一個人。於此,我們又可以說蔡先生的偉大非止能聚攏許多人,更且能培養許多人。除了許多學生不說,如我這樣雖非學生而實受培養者蓋亦不少也。

我到北大任講席始於民國六年(1917年),而受聘則在其前一年,即蔡先生初接任校長之時。蔡先生之知我,是因我有《究元決疑論》之作,發表於上海《東方雜誌》(約在民國五年夏,連載於六、七、八月三期,後來收入東方文庫為一單行本)。此論之作蓋興感於黃遠庸先生之慘死。那時我在北京得到遠庸從上海寫給我的信,同時讀到他的懺悔錄(渡美舟中作,發表於《東方雜誌》),隨亦聽到他在美國被刺的訊息。此論發揮印度出世思想,指示人生唯一的路在皈依佛法。原稿寄給章行嚴先生(士釗)。適章先生奔走倒袁離滬,為蔣竹庄先生(維喬)所得,付《東方雜誌》刊出。不久袁倒黎繼,蔡先生既應范公之請,由海外返國,我以自十幾歲愛好哲學,很早讀到蔡先生的《哲學要領》一類著作,久慕先生而未一深談(民國元年我為新聞記者,蔡先生為閣員,見過幾面),特因范公介紹晉謁先生於其家,不料一見面,先生就說要請我到北大任教的話。

記得有一天,蔡先生約我與陳仲甫先生(獨秀)相會於校長室,提出請我擔任印度哲學一門課程(陳先生新聘為文科學長,相當今所謂文學院院長)。我說我何曾懂得什麼印度哲學呢?印度宗派那麼多,我只領會一點佛家思想而已。要我教,我是沒得教的呀!蔡先生回答說:你說你不懂印度哲學,但又有哪一個人真懂得呢?誰亦不過知道一星半點,橫豎都差不多。我們尋不到人,就是你來吧!我總不敢冒昧承當。先生又申說,你不是喜好哲學嗎?我自己喜好哲學,我們還有一些喜好哲學的朋友,我此番到北大,就想把這些朋友乃至未知中的朋友,都引來一起共同研究,彼此切磋。你怎可不來呢?你不要是當老師來教人,你當是來共同學習好了。他這幾句話打動了我,我只有應承下來。

雖則答應了,無奈我當時分不開身。當時我正為司法總長張鎔西先生(耀曾)擔任司法部秘書。同時任秘書者有沈衡山先生(鈞儒)。沈先生多為張公照料外面周旋應付之事,我則為掌理機要函電。倒袁者本以西南各省為主,張公實代表西南滇川兩粵而入閣。正在南北初統一,政治上往來機密函電極多,我常常忙到入夜。我既於此門功課夙無準備,況且要編出講義,如何辦得來?末後只得轉推許季上先生(丹)為我代課。

及至次一年,經過張勳復辟之役,政府改組,鎔西先生下野,我亦去職南遊入湘。十月間在衡山的北軍王汝賢等部潰走長沙,大掠而北。我亦不得安居,隨著潰兵難民退達武漢,就回北京了。因感於內戰為禍之烈,寫了一篇《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呼籲有心人出來組織「國民息兵會」,共同制止內戰,養成民主勢力。自己印刷數千冊,到處分送與人。恰這時許先生大病,自暑假開學便缺課,蔡先生促我到校接替,於是才到北大。

我在北大前後共七年,即自民國六年至十三年(從新思潮的醞釀、五四運動的爆發,到國民黨改組)。中間曾因腦病求去兩次,皆經蔡先生懇切挽勸而留住,其詳不煩說了。七年之間從蔡先生和諸同事諸同學所獲益處,直接間接,有形無形,數之不盡。總之,北京大學實在培養了我。論年輩,蔡先生長於我廿六歲,我只算得一個學生。然七年之間與先生書信往返中,先生總稱我「漱溟先生」,我未嘗辭,亦未嘗自稱晚生後學。蓋在校內原為校長教員的關係,不敢不自尊,且以成蔡先生之謙德。後來離校,我每次寫信,便自稱晚學了。

近中四川報紙有傳我初投考北大未見錄取,後乃轉而被聘為教授者,非事實。從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那時蔡先生以講師聘我亦非教授)。不過我初到北大時,實只廿四歲,與諸同學年齒相若,且有比我大兩歲者。如今名教授馮友蘭、顧頡剛、孫本文、朱謙之諸君皆當日相聚於課堂的。更有少時與我為同學友,而其時卻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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