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憶辛亥革命後第一個「雙十節」——1936年國慶紀念會上的講話

今天是我們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十月十日國慶日。這日子是在我們民族的歷史上永遠不能磨滅的一個很深刻的很大的轉彎。我們的歷史,到近百年來是一個很特殊的時期——那就是因為世界大交通,讓我們這老的文化國家,從來在文化上優勝獨尊的,遇著一個不同的,新鮮的,也是很高的文化的西洋人在這時候到東方來,兩下里相逢以後,我們即被包圍在一個新的環境里,受到種種刺激壓迫,不能不有一個變化。這個變化,至少已經過去了六十年,到今天猶變之未已,今後還在要完成這個轉變。可是這一個大的轉變中間,以二十五年前(1911年)的今天為最深刻的轉捩關鍵,所謂是一個劃時代的日子。比如就「國慶」這兩字說,大概在古書里歷史上找不出來。從前的中國沒有這句話;勉強說有的時候,也不過是指皇帝個人的生日。國慶這個觀念,實在是於國際的環境中由旁的國家而反映出我們自己的國家,才對國家之可慶祝的事情發生紀念的意思。從前中國缺乏國際環境,因為不知有別的國家,所以也就不知道有自己的國家,彷彿是忘了有國家這回事。自西洋劇烈的國際競爭包圍了中國,才喚醒了中國人的國家觀念,於是乎有國慶。

第一個國慶的紀念日,我曾在當時的首都北京參加過,那是袁(世凱)總統的時代 ,民國的頭一年(1912)。那時候北京當真是慶祝得很熱烈,因為許多革命的黨人同志,他們作了多年的運動,好容易才有成功,從這裡完成了共和的建立,當然他們興高采烈地慶祝歷載奔走流血所換到的結果。當時北京尚沒有多少能開大會的地方,僅有琉璃廠比較可以容納較多的人,所以就在那裡舉行。那時候人之多,之擁擠,在我真是頭一次看見。差不多人到那裡就被夾住,完全不能動,婦女小孩很多被夾得哭出來。——自然一面是因為中國人不會開會,一面也因為人太多,故紊亂擁擠到不能形容。雖在深秋,大家都穿著夾衣,而以人多且須用力撐持,所以人人皆揮汗如雨。那時候許多革命紀念品的陳列,革命先進的講演,分了好幾個地方。那一天的大會,袁總統自己沒到,國務總理趙秉鈞和所有閣員,其他軍政長官都到了。還有許多遊藝。許多廟會上所有的玩耍、買賣,也都應有盡有。可是,我想就是那一個慶祝大會,或許還沒有外國人對他們的國慶紀念得瘋狂熱烈。在人家,每人(男女老幼)都有很清楚的國家觀念,中國人則一時不容易談到;所以在那個時候只有熱心奔走革命,曾經對民國用過一分心力的人,其慶祝紀念真是高興熱烈,余者則懵懵然看熱鬧而已!從第一次的國慶,到現在不知不覺已二十五年;在這二十五年中,讓我們民族的命運更像是艱難困苦沉淪危險;可是也許就在這艱難困苦中,更鍛煉了中國人的國家觀念、民族意識!雖然我們不願意要狹隘的國家觀念,很小氣的自尊心理,一味排斥旁的國家,然而究竟民族意識、國家觀念,還是應當有的。

我們真沒想到民國到了二十五年還是這個樣子!我記得辛亥年(革命軍武昌起義的那一年),我正十九歲,那時我也是跟著許多革命前輩在那裡跑的一人。我參加革命工作雖然很晚,但我在中學念書的時候,就常常從上海、日本有許多報紙雜誌寄給我們,已經是精神上相往來了,不過沒參加工作。我參加工作,是在武昌起義之後。那時候實在還是小孩子。我們的工作,一面好像很兇,玩手槍炸彈的把戲;同時亦兒戲得很,並不知其中的輕重關係,拿手槍和拿小刀玩耍一樣。記得當時我們的秘密機關在東單牌樓二道街 ,為了避免清廷的注意,於是我到昌平州運了大批的煤油燈罩,前邊開鋪子,後邊就是機關。像這一種的事,現在想起來如在眼前。在那個時候以前,就國內說立憲運動潮流較高;國外(如在日本)則革命情緒較濃。當立憲運動鼎盛的時候,各省都有代表到京,要求清廷縮短預備立憲的年限。——原來預備立憲的年限定為九年,全國的輿論以為九年的時間太遠,最好縮短為二年或三年。要求的結果,清廷答應了縮短為五年,大家還是覺得遠,以為五年以後才能立憲,政治上才能有辦法,豈不太遲了。真沒想到達到真正立憲的程度,雖五年九年亦不算長,誰知至二十五年之今日還是這個局面呢!那時候如果有人說二十年三十年之後才有辦法,絕無人相信。可見在社會裡對社會的前途能有先見,真不是容易事!當時一般的意識情緒都集中到政治改造上,經濟的改造差不多沒人注意,整個的社會問題更意識不到,而現在由二十五年的歷史慢慢領著我們走,成功了一件事情,就是對問題的認識比從前進步了。大家從政治問題注意到經濟問題,乃至整個的文化問題,社會改造;這是在一切沒有成功裡面的一個頂重要的成功。沒有對問題的認識,則沒辦法能有大的成功(所謂大的成功即指舊社會改造,新社會建立而言)。今天可紀念的就是慢慢地我們認識了問題,在二十五年艱難困苦的經過中,像是指點告訴我們新中國的締造是不容易;是很費事的。大家要知道,越是不容易成功的事情,越是一個偉大的事情;如果是一個偉大的事情,則一定是不容易成功的事情。中國歷史的轉變,沒有法子不是一個大的轉彎;中國的社會改造沒有法子不是一個大的工作,沒有法子小就。倘使立憲運動成功了,或革命共和一舉成功了,那都算是小就;這許多的磨難就是指示給我們前途是偉大的,不能甘於小就,應當創造我們最理想的社會。好,在今天國慶的日子,我們祝望我們民族前途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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