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有關民國初年政史的見聞紀實——辨李著陶著各書之誤

這裡所說的民國初年,指1911到1917年的一段期間。我是1893年生於北京的,民國初年不過二十歲內外。但我已經有機會親自見到那時政治上一些事實了。首先這是因為我參加了1911年的革命運動,於清帝退位後隨革命同志們創辦報紙,曾任外勤記者。再則,我又與當時政治上人物之一的張耀曾先生(鎔西)關係甚密,曾一度擔任他的秘書。

清帝宣布退位之後,同志們放下了手槍炸彈,在天津同時有兩家報紙出版,是屬於中國革命同盟會的。其一名《民意報》,主其事者為趙鐵橋(四川人);又其一名《民國報》,社長為甄亮甫(元熙),總編輯為孫浚明(炳文)。我為《民國報》編輯之一,並從事外勤採訪工作。此報不久遷到北京出版,末後由國民黨本部派湯漪接收改組,我就離開了。

張公鎔西是我先母的堂弟,所以我稱他為鎔舅。然而他的外祖母卻又是我先父的親姑母,所以他又稱我先父為表舅(在親戚關係上是重疊而交錯的),並自幼師事先父。1916年倒袁後,他出任南北統一內閣的司法總長,引我為秘書。其時同任秘書者有沈衡山(鈞儒)及席、楊二位。

作為一個新聞記者,我從當時的臨時參議院取得一種證件可以隨時出入於旁聽席,並向秘書廳作採訪。又如國務院等機關和各黨的黨本部亦是常去走動的。而不時晤及張公,亦能知道一些事情。雖雲事隔四五十年,有些亦還記憶差不多。近來見到陶菊隱著《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關於這一期間政情敘述頗有錯誤和疏漏不明之處。複檢看較早些年出版的李劍農著《中國近百年政治史》,其錯誤疏漏之點如出一轍,乃知陶誤蓋因襲於李誤。偶與鄭天挺教授(南開大學歷史系主任,亦曾一度為張公任秘書)談及此情,據他說不只李、陶兩書有此誤,還有其他書亦如是。我因寫此文,借供史家採擇。

臨時參議院的黨派情況

本文旨在說明民國初年政治上黨派情況。黨派分立之勢,大抵因議會制度而形成的,本文即從臨時參議院之時談起。

當1911年革命後,國內政治上十分活躍,大小黨團紛見雜出,離合無定,誰也難言之無誤。而且在今日詳切言之亦無何意義。但今之修史者於其當時情勢變化之大端,卻非胸中了了,論列明白不可。可惜李著、陶著兩書之所短正在此。

本來清季在中央已經有了資政院,在各省又有了諮議局,政黨便已見萌芽。然而這總不外乎走君主立憲一路的。而當時主張革命,要推翻清廷的,便是與之對立的另一路。1911年革命之獲得短期收功,並非一方面之力,此固人所共知。同時更須知道,孫、黃所領導的中國革命同盟會雖於此居主要地位,而其本身卻又是走革命一路的幾多團體合組起來的。革命一旦成功,其本身又起分化。所以從全國來說,只見其分合變化,很少見有單一組織慢慢發展擴大的情形。黨派的名稱說之不盡,分合變化說之不盡,我們只能從大形勢上以左翼、右翼和中間來分它。同盟會當然算左翼,舊立憲派為右翼,恆居於左右之間者為中間派。革命之初,同盟會當然得勢,臨時參議院中黨派單位約不下於五個,或者還多,而同盟會終究為第一大黨。

臨時參議院要分前後兩階段,前一段在南京開會,後一段在北京開會,然前後兩段並不僅僅是開會地點不同,重要在於其內容組成上有些不同。前一段大致是全國各省區各有代表三人,多為各該省都督或議會(舊諮議局改)所推選派來。等到後一段則改為每一省五個人(蒙藏各區似稍異),並且規定要由議會選出。其人選有連任,有更換,並有大增加,所以其議長就要重新選舉。

南京臨時參議院的議長林森,為同盟會的人,副議長似為陳陶遺,是否同盟會人,我不清楚了。通例在議會中某一政黨的許多議員必有它的一個領袖,稱為院內總幹事,在同盟會當時卻非由林森擔任,而是張耀曾。張在當時同盟會內部組織上是評議部(對執行部而言)的議長。他明明是同盟會議員的中堅人物,然而李著、陶著卻把他列入了統一共和黨之中。這一錯誤非小。因為這以後的事情都將無法說明。——所謂以後之事包含著同盟會之改組成國民黨這樣的大事。

據我記憶所及,臨時參議院遷到北京初期,議長還是林森。譬如袁世凱作為臨時大總統來向臨時參議院宣誓就職的那一幕,我是在場的。當時便是在林森主持下舉行此典禮。其後在何時改選議長,我不能明確言其月日,但記得似乎相隔不甚久。譬如李著說統一共和黨當時佔有二十五議席,同盟會、共和黨各四十餘席,而我記得在議長選票上,統一共和黨只掌握十幾張票。左右兩方各三十幾票。其數字均少於李之所說。可能是李說的數字為其後新組成分子陸續全部到齊之數,而議長之改選較早。

所謂統一共和黨者,就是那時的中間派。因為其中有些個人如谷鍾秀等是同盟會分化出去的,就算他中間偏左吧。右翼一面似有兩三個單位(非如李說只是一共和黨),較大的是共和黨,而較重要的卻是共和建設討論會。因為它有梁啟超這樣重要人物為後台,有湯化龍、林長民作頭目。它是民主黨的前身,而民主黨又是後來進步黨的中心骨幹。右翼綜合起來雖有三十幾票,卻止於三十多一點,而同盟會則接近四十票。在議長改選前夕,同盟會自恃為第一大黨,並有素常靠近的統一共和黨,沒有急於作布置,被右翼搶先了一步。右翼主動地早去找統一共和黨商量合作,願以正議長讓給這個小黨,而他們甘居副席。這樣,當然一拍即合。及至同盟會向統一共和黨來商洽時,那方面的協議已成立了。選舉揭曉果然正議長是統一共和黨的吳景濂,副議長是湯化龍。並且其較次的兩個席位:院秘書長(此席由議長決定,不用選舉)和全院委員長(由議員公選)亦分別為林長民、谷鍾秀所得,全無同盟會的份。只是為不使第一大黨的同盟會人難堪,總算把法制委員長一席選了張耀曾。

其實張耀曾正是同盟會內定的議長人選,因為林森不想幹下去——既不幹議長,亦不幹議員。至於吳景濂是何許人,這裡亦須說明一句。若論品德、才氣、學識,他無一可取。十一年後(1923年)他正是在國會中為曹錕包辦賄選總統的人,卑劣無恥到了極端,此時則惡跡未著而已。他是奉天(遼寧)人,而在統一共和黨的十幾票中(譬如說十七票),他們東三省同鄉卻佔十票以上(譬如說十二票)。他身材高大,其頭尤大(所以俗稱吳大頭),年齒亦較長,在十多個東三省議員中便成了領袖。其取得議長的由來不過如此。

正式國會開會前後的黨派情況

臨時參議院的重要任務,除了產生臨時政府之外,就是制定國會組織法和國會議員選舉法。即在制定這兩部法律之時,各黨派為了應付將要到來的大選,都在忙於黨務。質言之,就是儘可能併合來以利於競選。於是後來在國會中就出現了國民黨和進步黨兩大黨對峙的局面。本文這一段將主要說一說同盟會之改組成國民黨。

同盟會原是一個要推翻舊統治而建設新國家的革命黨,而不是一般憲政國家的所謂政黨。這番改組,若只從其併合四小黨 以擴大黨勢來看便錯了。要深刻地來認識它的性質改變了。同盟會本有革命方略之規定,把建設新國家分為三個層次或三個時期,即是:軍法之治或雲軍政時期,約法之治或雲訓政時期,憲法之治或雲憲政時期。它是要自掌政權到幾年,又幾年之後,才轉化為普通政黨的,現在舊統治初被推翻,如何談到此?然而在當時國內大勢,卻非放棄這個革命方略不可。首先就為推翻舊統治並非同盟會一方面之力,勢不能強各方面聽命於一方。而且對於這個革命方略,就在同盟會內部,也很少有人認真看待它。

同盟會裡面的人的思想是多種多樣的。孫先生雖自有一套學說和具體主張,卻全然不能以此統一其黨人的思想意志。大約不同於他的,至少可分為兩大流派:一派是無政府主義者,例如吳稚暉、蔡元培、李石曾、張靜江、張繼等許多人物都是,乃至汪精衛亦接近於此。他們於革命後,薄政治而不為,宣言不做官、不做議員,相率出洋而去。又一派則是資產階級的民主政治思想,換言之,就是傾慕歐美近代政治,特別是英國式的議會政治(政黨內閣),宋教仁即其代表。其實這是當時人的一般思想傾向,大約留學生們莫不如此,同盟會所有的議員們莫不如此。同盟會之改組為普通政黨,固迫於黨外大勢而要以此為其內部基礎。

然而改組運動大非順而且易,險些不得成功。

以我個人記憶所及,此次改組,內部爭執甚大。蓋非止放棄了革命方略,還放棄了革命的宗旨目標。同盟會會章的宗旨一條,原為「本會以鞏固中華民國,實行民生主義為宗旨」,而國民黨黨章則改為「鞏固共和,實行平民政治」了。只不過另外在政綱五條之中,列有「注重民生政策」一條。這明明是以社會政策代替社會主義,以改良代替革命。再則,同盟會原有女同志,而新黨章卻不收女黨員。這一變動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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