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五)

在妙遠寺的石階正下方和刀城言耶分開之後,我並不是沿著來時路往回走,而是往反方向的地藏路口走去,打算沿著中道回大神屋。因為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我可不想一個人走在人煙稀少——不,恐怕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而且又像迷宮一樣的村中路上。並不是因為真的害怕會遇到什麼厭魅,純粹只是覺得不舒服而已。

當我穿過中道,走到通往石階前的那條奇妙的五岔路時,光是看到那座小廟,就讓人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厭惡。那是上禮拜四的傍晚,千代說她看到紗霧生靈的地方,她說紗霧就是從那座小廟後面探出頭來,一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她……

(肯定是千代的錯覺,一定是那傢伙的強迫症搞的鬼。)

我不光是這麼想而已,還希望自己能夠就此相信這種想法,所以才會下意識地說服自己。然而,當我看到位於往右前方延伸的分歧點稍微凹進去一點的小廟時,也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小廟的另一邊看著我,讓我不禁兩隻手臂都爬滿了雞皮疙瘩。

(再繼續耽擱下去的話,太陽就真的要下山了,太陽一旦下山,厭魅就要出來了……)

當我的腦子被這種想法包圍的時候,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多年前的黃昏,那時我正坐在大神屋的緣廊上,聽著芫叔說著怪談的故事。

從小孩子在不可思議的情況下消失的神隱事件、到三頭松的作祟及各式各樣的附身魔物之說、還有棲息在下屋第一間倉庫里的妖怪、身為泥坊沼主人的怪魚、九供山的〈長坊主〉等等;再到被關在上屋地牢里的瘋子、前腳才剛踏進怕所,後腳就跟著發瘋的外地人;以及村子裡會動的案山子大人是哪一尊、看不見的案山子大人又是哪一尊的謠言;和厭魅在〈逢魔小徑〉上徘徊不去所引發的怪事等等,幾乎全都是流傳在神神櫛村一帶的民間傳說。對於在這裡土生土長的孩子來說,根本不需要外地的怪談,只要往四周這麼一看,到處都是不可思議的怪談……

而在那些怪談里,也包括芫叔自己的親身經歷。那是在他小時候前往爬跛村的學校念書時發生的事。

那是一個冷風呼呼地吹,空氣中開始透露著涼意的秋日,芫叔因為休息時間跟同學吵架,被罰放學後留校察看,而不得不一個人在太陽已經快要下山的山路上走回神神櫛村。其他同學早就一溜煙地全跑回家了,所以整條山路就只有他一個人。平常不管是上學還是放學的時候都是跟村子裡的小孩結伴同行,即使像那天那樣放學後被留下來,至少也會有一兩個同學作伴,唯獨那天只有芫叔一個人被罰。和他吵架的對手是爬跛村的孩子,所以兩個人接受完處罰之後,就在學校分手了。

芫叔腳步沉重地走在太陽逐漸西斜的寂靜山路上,雖然他也想趕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但是接近黃昏的山中充滿一股言語難以形容的陰森恐怖,即使是平日走慣了的路,在那時也宛如從來沒走過的路一樣,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就快要回到家的時候,他發現還有另一個小孩遠遠地走在前方,樣子看上去好像是個女孩,對於很想有人作伴的芫叔來說,當然很高興能找到同伴,於是便三步並成兩步地往前追趕,但是兩人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縮短,最後芫叔乾脆用跑的,可是不管他跑了多久,兩人之間還是始終保持著同樣的距離。橫看豎看走在前面的小孩都只是照正常的速度在走路,芫叔不禁覺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那個小孩是誰呀?

不光是村子裡的小孩,就連學校里的所有人,無論是男是女,芫叔全都認識。但是走在自已前面的這個小孩,芫叔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雖然只看得到背影,也應該猜得出來才對,但是他卻完全不認識這個小孩。一發現這件事,芫叔立刻停下了腳步。

如此一來,前面那個小孩似乎也停下了腳步。下一秒鐘,完全不給芫叔思考的空間,那個小孩背對著自己,以後退的方式朝自己逼近過來。

芫叔也馬上掉頭,想要往回走,沒想到後面也有一個和自己保持同樣距離的小孩,看起來就跟走在前面的孩子長得一樣,而且後面這個小孩也正往自己的方向逼近過來,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小孩是正面朝著自己。那一剎那,芫叔立刻領悟到,絕對不可以直視他的臉……

還好黃昏時分的山路十分昏暗,讓他可以不用避免看清楚那小孩的臉。儘管如此,他還是被那種不知名的東西前後包夾。左手邊是陡峭的山壁,雖然斜坡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樹木,但也不可能爬得上去;右手邊是一整片鬱郁蒼蒼的茂密草叢,底下傳來潺潺的流水聲,雖然也是非常陡峭的斜坡,但是如果要逃命的話,也只剩下這條路了。

芫叔以半滑半摔的方式,沿著長滿雜草的斜坡往下滑,但也不能一路滑到底,因為那樣會爬不上去,所以滑了一小段路之後,便用腳勾住那兒的灌木,穩住身子。

過了一會兒,頭上傳來說話的聲音。

「跑去哪裡了?」「剛才還在這裡的。」「逃走了嗎?」「逃不掉的啦!」「好吃嗎?」「應該很好吃吧!」「跳進河裡了嗎?」「找到之後要怎麼分呢?」「上半身給我。」「那下半身就歸我羅!」「好久沒有看到人類的小孩了。」「距離上次真的好久了。」「看到了嗎?」「看到了。」「在哪裡?」「在那裡。」

聽起來既像是兩個人在對話,也像是一個人在自問自答。只不過,對於當時的芫叔來說,上頭的路上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根本一點都不重要,他已經嚇到全身不停發抖了。

就在這時候,頭上傳來「嘎沙嘎沙嘎沙」的聲音,是上面那個東西潛進草叢裡的聲音。芫叔一面哭,一面從撐住自己的灌木上跳了下去,姿勢就好像是要跳崖自殺一樣。其實他是沿著草叢下面的斜坡往下滑落,只是坡度實在是太陡了,所以幾乎可以說是垂直地往下掉。幸運的是,當他跳到河灘上的時候,雖然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摔傷,但是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

芫叔飛快地往左右兩旁看了一下,本來想要順著河灘逃跑的,可是突然想起,無論是往上游還是下遊走,河灘都會消失,接著又是鬱郁蒼蒼的茂密草叢,也就是說,不管往哪一個方向跑,遲早都會被逮到。當他發現自己陷入這種進退無路的窘境時,正後方的草叢也同時出現了動靜。

芫叔宛如脫兔一般地離開原地,直接跳進眼前的河裡,還好最深的地方也只不過是淹到胸部而已,所以他可以把頭從河的中正央伸出來,爬到一塊比較平坦的石頭上。緊追而來的東西停在草叢裡,又開始進行令人聽了膽戰心驚的對話。受到河流的水聲和掠過樹梢的風聲影響,只能聽懂不到一半的對話內容,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對方似乎是在等太陽下山。芫叔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麼不現在就動手?都已經追到這裡來了為什麼還要躲在草叢裡?到了晚上又會發生什麼事?但是光想像可能的原因,就夠他嚇得屁滾尿流了。

結果芫叔並不知道太陽完全下山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過沒多久就有兩個村民碰巧從上面路過,聽見芫叔的呼救聲,其中一個下來把從石頭上回到河灘上的芫叔給拉了上去。整個過程中,芫叔一直覺得有個東西正從草叢的黑暗中凝視著自己,而且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芫叔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都會感覺到那股討人厭的氣息,所以芫叔從此之後打死不敢再一個人回家,不久之後那股氣息也就消失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類似的經驗,只是隨著我一天天地長大,聽他講故事的機會減少了,所以我也慢慢地養成從合理的角度去思考的習慣。話雖如此,我從來不覺得芫叔的經驗談是唬我的,或許是因為他的態度總是雲淡風輕:「說到這個,以前有發生過這麼一回事呢……」完全沒有要嚇小孩的意思吧!再加上他說的話凈是一些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後語的內容,反而讓人覺得更有真實感吧!

(對了,有點像呢……芫叔的怪談和發生在村子裡的連續離奇死亡案件……雖然骨子裡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其所散發出來的那種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的詭異氣氛確實有相似之處呢!)

在天色逐漸轉暗的環境里,突然想起以前聽過的怪談,再加上現實生活中已經死了三個人,讓我雖然一把年紀,也開始害怕了起來。一直到上個禮拜為止,千代約我六點在妙遠寺見面的時候,我還可以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在山路上,但是如今卻連這點小事也令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想我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村民們感受到的恐怖,才真正打從心裡了解,為什麼一到傍晚,大家就要早早地窩回家裡?為什麼在太陽下山之後要出門的話,一定要成群結隊的理由。

(真、真是太蠢了……我又不是千代,有什麼好怕的?)

我之所以故意這麼逞強,無非是因為人一旦陷入恐怖的情緒里,就很難擺脫那種情緒,我甚至開始認真地擔心起來,會不會再也走不回大神屋了。

我把視線從小廟上移開,一面隔著衣服摩挲著手臂,想要把雞皮疙瘩給搓掉,一面踏上通往中道的那條路,想要早一刻離開地藏路口。就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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