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邑壽川

當夕陽餘暉在邑壽川的水面上留下緩慢的粼光波動之後,夜色便迅速地包圍了神神櫛村。這種由明轉暗的變化只在轉瞬之間,這個村子便露出了本來的面貌。一口氣卸下那張在陽光下戴給別人看的面具,露出藏在面具底下原本的樣貌。

只不過,那也只有出現在這個世界從白天變成黑夜的短短一瞬間。一旦夜幕真的籠罩大地,村子便又會將其真正的姿態隱藏在黑暗裡了。話雖如此,只要還有一絲微微的光線,它也絕對不會輕易地露出真面目。而且那戰慄的一刻只會出現在黃昏就快要結束的那一剎那,絕對不會出現在村子籠罩在晨曦里,遠處就快要露出曙光的破曉時分。換句話說,只有在由明轉暗那稍縱即逝的一瞬間,村子才會露出本來的面貌,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嘲笑聲。

無論人類如何豎起耳朵、睜大眼睛,還是捕捉不到那稍縱即逝的瞬間。這是因為在人類意識到的瞬間,即使已經日落西山,也還是屬於黃昏時分,等到人類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人類想要捕捉到那條界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所有魔物都是在那一瞬間進入人間界,人類想要看見那道缺口,是再轉世輪迴個幾次也辦不到的。

當夜幕開始籠罩大地,村裡的家家戶戶也依序點亮了燈火。然而,那些光亮只存在於家家戶戶的屋檐下,村子本身依然慢慢地被黑夜吞噬。為了抵抗黑夜,街燈也開始零零星星地亮起,但是電線杆本身就已經分散四處,導致設置於其上的路燈只能發出微弱的燈光,這麼微弱的燈光如果想要對抗覆蓋著整個蒼龍鄉的黑暗,只能說是不自量力。可笑的是,那種隨時都要被周圍的黑暗同化的燈光,反而更突顯出降臨在村子裡的黑暗。

其中被包圍在更深沉的黑暗之處,當屬谺呀治的上屋和中屋後面,也就是所謂的怕所一帶;以及發源哥哥山,流經山腳下的神神櫛神社的邑壽川上游到下游一帶。神奇的是,這兩處位於村子東西向有如帶狀的空間,確實往南北方向延伸。乍看之下,或許會覺得前者的黑暗充滿了禍害,而後者的黑暗則透露著靜謐,但是村子裡有很多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兩種面貌其實可以輕易地互換。

根據遺留在谺呀治的上屋和妙遠寺里的文獻上記載,如今每年的村田和秋天都會在哥哥山上舉行的迎神儀式和送神儀式,過去也曾經在九供山舉行過。正確的說法是,並不是兩個地方在同樣的時間做同樣的事,而是各司其職地分攤著兩種儀式,也就是說,春天在哥哥山迎接山神純凈尚未受到污染的魂魄,秋天再將帶著整個村子災厄的魂魄送回九供山。山神會在九供山褪去沾染在身上的穢氣,然後整個冬天都會在那裡守護村子周圍的群山,等到春天再回到哥哥山,然後再被請到村子裡……據說原本的儀式應該是這樣的。

這也是造成哥哥山至今仍被奉為聖山,而九供山不僅被視為魔山,深受村民忌憚恐怖之外,就連其周圍一帶也被視為魔域的原因。其中恐怕還牽涉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統問題,但是截至目前為止,仍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目前的祭典——首先是迎神儀式——是在每年的二月八日舉行,神神櫛神社的主祭,也就是神櫛建男會爬到位於哥哥山半山腰的內社,在那裡舉行迎接山神的儀式,這時山神會附身於收藏在用梧桐木所做成的箱子里的形代——也就是和人形具有同樣用途的依代上,建男再把那隻梧桐木箱帶回神社,由氏子代表進行既定的儀式,結束之後再帶著那隻梧桐木箱前往位於邑壽川上游的小型渡船頭。

從這裡開始是送船的儀式。首先在上游的渡船頭把梧桐木箱打開,恭請附在形代上頭的山神魂魄移駕到此處所供奉的案山子大人上,然後建男再帶著梧桐木箱,乘坐停靠在渡船頭的小船上,開始順流而下。抵達一之橋之後,再打開梧桐木箱,進行同樣的儀式,之後在二之橋、三之橋等幾處重要的地方也都進行同樣的儀式,一直到邑壽川即將進入鄰村的最後一個渡船頭,也對那裡的案山子大人進行同樣的儀式之後,整個迎神儀式才算是大功告成。

換句話說,從哥哥山請下來的山神,會先移駕到邑壽川沿岸的案山子大人身上。因此這兩個渡船頭和三座橋上加起來一共五尊案山子大人,每年在迎神儀式的前一天一定會重新做過。從它們肩挑把山神的魂魄送至村子裡的案山子大人身上的重要使命來看,會這麼做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接下來的送神儀式則是在十一月八日舉行。這時的儀式是把迎神儀式的步驟這個顛倒過來進行,但是在那之前村民會先全部出動,去參拜村子裡的案山子大人。除了祈求來年春天能夠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外,也是為了祈求山神能夠於來年順利地回到邑壽川沿岸的五尊案山子大人身上。等到這個儀式結束之後,神櫛建男會把新的形代放入梧桐木箱里,帶著木箱前往位於邑壽川下游的渡船頭,在那裡搭上小船,然後把木箱打開,請附身於案山子大人身上的山神移駕到形代上,接著由於必須要溯流而上回到邑壽川的上游,所以這時必須請船夫通行。在三座橋上和上游的渡船頭重複同樣的儀式之後,再由建男帶著梧桐木箱前往神社,由氏子代表進行既定的儀式。

這時從梧桐木箱里取出的形代,上頭其實還疊著另一枚形代,這枚形代的任務是要把山神一肩扛下原屬於村子裡的災厄全都移到這張新形代上封印起來。換句話說,送神儀式具有雙重意義,除了要恭送山神的魂魄返回神山之外,在那之前還得先祓除山神為這個村子所擋下的災厄。

而背負這項重責大任的建男,首先必須再前往哥哥山上的內社,進行恭送附在離開時那枚形代上的山神返回神山的儀式,然後再帶著另一枚承載了村裡所有災厄的形代回到渡船頭,將其放流於邑壽川。利用河流將災厄放逐至村外的工作原本是由緋還川負責的,因此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將原本應該由九供山和緋還川負責的送神儀式強行移到哥哥山和邑壽川來進行的斧鑿痕迹。

用來放流經過祓除之附身魔物的緋還川和用來放流村子裡一切災厄的邑壽川——兩者在這項功能上明明是一致的,但是村民們對這兩條河的觀感卻是天差地別。假設邑壽川的神聖是因為放逐災厄,那麼這點之於緋還川也說得通。相反地,如果村民們認為不管河水再怎麼流逝,還是會有一部分的附身魔物滯留在緋還川上不肯離開,那麼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邑壽川。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指出這項矛盾,大家都對這點視而不見……不對,或許是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也說不定。話雖如此,只要有機會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邑壽川附近,想法或許就會有些改變也說不定。因為在黑暗中眺望邑壽川的時候,會讓人產生一股錯覺,也就是錯認自己眼前的這條河其實是怕川。

沒錯,在這一帶,只要在太陽下山之後,管它是聖域還是怕所,基本上整個神神櫛村都會變成一個魔域……

村民們其實也從很久以前就在潛意識裡了解到這一點,所以每到黃昏時分,大家都會趕緊把工作做完,窩回家裡。幾乎所有人都會趕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前回到家裡,除非有什麼天大的事,否則晚上是不會出門的,就算有事要出門的時候,也通常都會和附近同組的鄰居結伴同行。所謂的「組」是由上屋、中屋、下屋、大神屋、新神屋出任組長,將底下的佃農各自分成好幾個小團體所形成的組織,村民們的日常生活幾乎都是以組為中心來進行。無論現代化到何種地步,基本上這個農村的習俗還是不會改變的。

問題是,這種習俗對於漣三郎及千代這一輩的年輕人似乎已經沒有多大的約束力了。不對,或許跟年輕一輩無關,君不見現在到處都充斥著對該尊敬的東西加以疏遠、對該敬畏的東西抱以輕蔑態度的傢伙嗎?

可能是因為今天早上小佐野膳德被弔死的離奇事件已經傳遍整個村子,所以這天太陽才剛要下山,村子裡就幾乎已經看不見任何人影了。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前還經由中道回到大神屋的那兩個人——神櫛漣三郎和刀城言耶,或許是這麼晚還在外面遊盪的最後兩個人類了吧!

在瀰漫著詭譎氣氛的黃昏時分也正式告終,漆黑的夜幕籠罩大地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邑壽川上游的渡船頭響起了一道聲響:

「沒有半個人來嗎?什麼嘛!老夫可是按照約定的時間來了耶……」

聲音的主人是只怕從年輕的時候到今天為止,從來也沒有在太陽下山之後一個人出門過的勝虎。

「話說回來,對方不是叫舅舅你一個人來嗎?我跟來不太好吧!」

不出所料地從一之橋那邊傳來國治壓低了嗓門的聲音,看樣子是陪勝虎來的。

「笨蛋!不是叫你不要現身的嗎?」

或許是因為安心的關係,勝虎一來到有燈光的渡船頭,目中無人的態度就又回來了。

「是沒錯啦!可是這裡又沒有別人……」

「膳德僧才發生那樣的事,誰敢在半夜一個人過來這裡啊?」

「半夜……舅舅,太陽才剛下山沒多久耶……不過這裡還真是個教人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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