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二)

回顧我活到這麼大的人生,因為遇到跟死一樣恐怖的事而打從心底里感到震顫的經驗一共有兩次。以十八年的歲月來說,有過兩次那樣的體驗究竟是算多?還是算少?我也不知道,但是以我個人來說,我認為已經太夠了。

如果是戰爭中住在常常受到空襲的城市裡的孩子們,即使和我年紀相仿,應該都有過覺得自己這一次死定了的瞬間,而且別說是兩次,可能用十根手指頭都數不完。和他們比起來,我的體驗或許根本微不足道也說不定,但是和空襲那種具有壓倒性真實感的恐怖比起來,我的經驗卻是一種非現實的戰慄,而且這種非現實的戰慄還讓我深刻地體會到,比起覺得自己真的會死掉的恐怖,那種彷彿是要被帶到沒有任何人去過的石階;或者是宛如醒不過來的噩夢,一次又一次地以慢動作放大自己就快要發狂的瞬間,或許遠比在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的情況下就死掉還來得痛苦百倍。

對我來說,那是比什麼都還要來得恐懼、比什麼都還要來得討厭的記憶……

第一次是發生在距離現在十二年前的春天,離戰爭結束已經經過一段時間的時候。

雖然我的幼兒時期是在戰爭中度過的,但幸運的是,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並沒有特別感受到戰爭的悲慘。當然,如果我住的地方是在城市裡,成長的家庭也是普通的一般家庭的話,情況肯定會不一樣吧!但是出生在神神櫛村,又是被稱為大神屋的神櫛家三男的我,並沒有因為戰爭而失去什麼的記憶。村子裡雖然也有被徵召去當兵而戰死沙場的人,但是村子本身既沒有受到空襲的威脅,也不用擔心明天會沒有米下鍋。疏散學童的指令雖然下達到爬跛村,但我記得神神櫛村並沒有收到。不過當時我還太小了,肯定有很多記不清楚的地方吧……

儘管如此,當得知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們還是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解放感,這點實在有點好笑。即使是大人,大部分的男性——尤其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有很多都突然變得有氣無力的,女性則是普遍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其中最開心的,我想還是小孩子,大家心裡一定都在歡呼,從此以後就可以大玩特玩了。其實村子裡絕大部分的小孩都得幫家裡做事,再怎麼玩也不可能玩得太過癮,但小孩子還是對戰爭結束表現出最明顯的反應。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股戰後的解放感影響,大哥聯太郎突然開始熱衷探險,而且還講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來:

「喂,漣三郎,在這個村子裡,除了哥哥山和九供山以外,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們還沒有探險到的吧……」

「話、話是沒錯啦……可是哥哥山不是神明住的地方嗎?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們偷跑進去,鐵定會倒大霉的。更何況我們還是大神屋的小孩,肯定會受到更嚴重的處罰吧!」

「這我當然知道啊!所以我說的不是哥哥山,而是九供山。」

哥哥山是為村裡帶來五穀豐收的田地與結實累累的山林的山神所居住的地方,由新神屋歷代當家擔任主祭的神神櫛神社所供養。另一方面,九供山則被視為是全村的災難源頭,是一座充滿禁忌的山,別說是爬上去了,就連多看它一眼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除了擔任巫女和憑座的人之外,應該沒有人會去靠近,更別說那座山裡還有……

「要、要是遇到了,你、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從小大人就告誡我們,那座山裡棲息著某種怪物。如果問我這一帶最令人害怕、最令人忌諱的存在,第一個出現的答案毋庸置疑一定是厭魅,但是村子裡的老人家有很多人都認為 其實就是厭魅的真面目。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根據何在,我只知道九供山裡頭有一個這麼可怕的東西。

「只要帶著神社的護身符就不用怕那種東西了啦!」

對我來說,那可不是用「那種東西」四個字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可是大哥一旦決定的事,就算用八匹馬來拉也拉不動,再加上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大哥是一種比什麼都還要來得特別的存在,所以我根本不會想去違抗他。

那時候,大哥聯太郎九歲、二哥蓮次郎八歲,而身為老三的我只有六歲,和上屋的紗霧還沒有走得那麼近,和新神屋的千代也還沒有太多一起玩的印象,只知道像只跟屁蟲似的追著聯太郎的屁股後面跑。我想我當時是真的非常仰慕這個什麼事情都做得比我好的大哥。事實上那個時候——應該說是三分之二以上的小學時代,蓮次郎都住在**市的別墅里,由於不斷地在**市立綜合醫院住院、出院,所以當時的生活和求學都是在那邊度過的。

但是蓮次郎偶爾回到大神屋的時候,還是會在家裡住上一陣子。只有在那段期間會特別和我們一起去爬跛村的小學,而大哥在那段期間也會特別照顧二哥,平常大哥和我幾乎都是在野外玩耍,但是二哥回來的時候則以在家裡就可以玩的遊戲為主。儘管如此,蓮次郎還是時常拒絕大哥的好意,寧願自己一個人玩。大哥可能覺的二哥這樣很可憐吧!所以總是順著他的意思。

聯太郎和蓮次郎——或許因為我這兩位兄長只差了一歲,兩人長得十分相像,從小就常常有人說他們「長得跟女孩子一樣可愛」,配合著谺呀治家的小霧和紗霧愈長愈大,當時村子還曾經流行過把我們家的兩兄弟跟她們家的兩姐妹拿來比較的風景,現在想想,當時她們兩姐妹才四歲,要真比起來未免也太過牽強。簡而言之,他們只不過是為了製造神櫛家和谺呀治家的對立——或者是村民之間的對立,而把孩子當成是新的競爭條件罷了。問題是,就算長得再怎麼可愛畢竟也還是男孩子,伴隨著年紀增長,兩人之間的性格差異——大哥外向、二哥內向——也愈來愈明顯。二哥長大之後之所以會對附身魔物信仰厭惡到那個地步,我想原因或許就處在於小時候一天到晚受到中傷吧!他有多討厭上屋那對雙胞胎,我想也就不用我再多做說明了……

只是,當時的我還是很羨慕那樣的二哥。明明成天和大哥混在一起的人是我,明明二哥只是偶爾才回來一趟,但是他和大哥之間的羈絆似乎比我還要深。如今回想起來,或許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可是當時的我卻有這種感覺,所以才會拚命地追在大哥的屁股後面吧!

正因為心裡有著那麼複雜的情緒,所以無論大哥提出什麼荒唐的建議,我都沒辦法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個不字。

「可、可是,要是被谺呀治家的人看見的話……萬、萬一被叉霧奶奶看見,一、一定會發生很可怕的事,哥和我都會被叉霧奶奶詛咒……不、不對,可能還會被更可怕的東西附身……」

我當時拚命地想要傳達的意思是,不管大哥是怎麼想的,唯獨爬上那座九供山是連想都不用想的事。

「只要早上去的話就沒有問題了。」然而,大哥卻還是一副天塌不驚的樣子說道:「待祓者去請上屋祛除魔物的事,再早也都是從中午才開始,再加上叉霧奶奶都會盡量把祈禱和祛除魔物的儀式集中在傍晚進行,所以早上的時候,谺呀治的巫女和憑座一定不會出現在怕所那邊的,至於上屋的其他人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靠近,村民們也一樣。」

這不是廢話嗎!大家可不是為了好玩才把那個地方稱為怕所的——雖然我很想這麼告訴大哥,但是以當時的我來說還是太困難呢。當時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自己能在探險那天剛好發燒。對我來說,拒絕大哥的要求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選項,所以只能仰賴不可抗力的因素了。

然而,那個周末的禮拜天——也就是大哥決定去九供山探險的那一天,我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地醒來。那天是個大陰天,雖然是春天,天空卻烏雲密布,是大哥在前一天對老媽撒的謊——明天要去爬妙遠寺的後山——顯然不太適用的天氣,我心裡還為了可能會延期而竊喜,沒想到吃過早餐以後,我還是把飯糰、水壺和雨衣放進背包里,跟大哥一起出了門。

「這種天氣最好了,這麼一來,就算是禮拜天,也不會有人一大早就出門了。」在通往村子的坡道上,明明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大哥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最大的問題在於進入那三棵松樹旁邊的路上不要被任何人看到,否則一定會被帶回去的。不過既然是這種天氣的話,應該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吧!」

沒想到他考慮得這麼周全,害我好生佩服,但是那種佩服的感覺在看到坡道盡頭,也就是位於村子西端的九供山的時候馬上煙消雲散。

(思慮這麼周密的人,為什麼還會想要去爬那座山呢……)

老實說,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我完全沒有辦法理解大哥的想法。現在回想起來,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大哥最在乎的其實是刺激,為了體驗新的刺激,才會設想得那麼周到。只不過,當時的我哪有可能想得到那麼多,再加上當時我的心裡還有一顆不安的種子,而且這顆種子一下子就長得好大好大。

要小心神山的召喚……

這是村子裡的人——尤其是老一輩的人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神山據說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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