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紗霧的日記(二)

大祓禊所就蓋在發源自九供山的緋還川拐了一個大彎的河灘上,雖然是木造的建築物,但是依舊有其莊嚴肅穆的感覺。以類似須彌壇的底座為基礎,有著用四根方形的樑柱支撐著屋檐微微往上翹起的懸山式屋頂。坐落於中央的祠堂也很大,可以稱得上是一座小型的佛堂。由於它原本是九供山的神社,所以會蓋得那麼氣派也是有其來由。

我在祭壇下面拜了一拜,然後把左手放在欄杆上,沿著階梯往上爬到祠堂前。然後再把格子狀的門打開,進到祠堂裡面,將包裹著依代的懷紙放在祭壇上。最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開始念起專門用在這個時候的經文。

通常在這個時候,我都會開始感覺有一股微微的騷動,那並非屬於現實世界的聲音。當然,那股騷動不會出現在祠堂裡面,而是充斥在大祓禊所的周圍。如果問我明明什麼都沒有聽到,為什麼還會認定有一股騷動呢?我也答不上來,但是四周就是充滿著一種無聲的喧嘩,除了騷動二字,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想當然耳,就算我完成儀式,走出祠堂,把四周都打量過一遍,也什麼都沒有發現。事實上,我也不可能東張西望地打量,要是讓對方知道我在刺探它的底細,反而會助長它實體化,這麼一來,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可能我前腳才剛踏出大祓禊所,它後腳就直接附到我身上來了,所以一定要避免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才行。話說回來,對於這個地方的人來說,此時此刻我所感覺到的東西就像是空氣一般的存在,不去理會、假裝什麼事都沒有是最好的應對之道,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並不會對空氣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是一樣的。

念完該念的經文之後,把放在祭壇上的懷紙舉到高於眼睛的位置,如此一來便明顯地發現手中的感覺產生了變化,直到剛才都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觸感——明明只是一張紙,卻像有千斤重似的,好像有什麼東西附在上頭……如今那種感覺幾乎已經消失了,指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前後的不同。

(難怪祖母大人會叫我來大祓禊所,在小祓禊所肯定沒有辦法凈化到這個地步吧!)

再次見識到大祓禊所的力量,我朝著祭壇深深一拜,走出祠堂,下了樓梯,再度朝著整座大祓禊所拜了一拜,然後沿著河灘,正打算前往小祓禊所的時候,突然不經意地往左手邊的常世橋看了一眼,就在那個時候……

(啊!我得去爬神山才行……)

不知為何竟突然生出這個念頭,至於為什麼要去,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心裡有個強烈的願望,就是很想去爬神山,而且覺得自己非去不可。

神山似乎對我施了什麼神奇的魔法,明明從小就覺得那裡是個恐怖的地方,對它敬而遠之,可是如今卻想要走到它身邊。在我的腦袋裡雖然也知道得去小祓禊所才行,可是身體卻自動地開始往常世橋的方向走去。九歲時銘刻在心中的恐怖回憶似乎就要蘇醒,可是從神山的方向吹來心曠神怡的風,立刻就把恐懼給吹得無影無蹤,在大祓禊所中感到周圍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也一起跟著消失無蹤,只剩下十分放鬆的感覺,再加上耳邊傳來緋還川的流水聲,讓人宛如置身於桃花源中一般,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通體舒暢,同時也隱約地感覺到,內心極深處的地方正發出一道微弱的聲音,拚命地警告我:「絕對不可以去!」可是身體和心靈似乎各自為政,等我發覺,一隻腳已經踩在橋上了……

要小心神山的召喚……

昏昏沉沉的腦子裡,突然響起了祖母大人的聲音,下一個瞬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發出了聲音,我一下子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正要舉起右腳踩上常世橋的邊緣,於是連忙往後倒退了好幾步。要是真的把腳踩到橋上,肯定會這樣一路走到神山的入口,走到那個供奉著兩尊案山子大人,九歲的時候曾經看過一次的恐怖地方……

(去了又會怎麼樣呢?)

會直接走進神山裡嗎?但是進去要幹什麼呢?……一思及此,我再次確定爬神山並非出於自己的意志。

要小心神山的召喚……

我知道,任何人都不應該隨便靠近這裡,就算是谺呀治家巫女和憑座也一樣。說不定就因為我們跟一般人不一樣,才更容易聽見神山的召喚。

(我得時時刻刻提高警覺才行……)

我在心裡教訓著和平常不太一樣,一直在想一些有的沒有的自己,重新打起精神來,這才想起,剛才的聲音究竟是什麼來著?

走回大祓禊所一看,發現祠堂的門開了一半,可是我應該有把兩扇對開的格子門確實關好了才對呀!

(是被風吹開的嗎……?)

剛才的聲音有點像是祠堂的門用力開關的聲音,可是風有辦法把已經關好的門吹開嗎?而且那個聲音出現過好幾次,風有可能把門這樣開關開關的嗎……?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不是人類應該思考的問題,因此馬上把祠堂的格子門仔細觀賞,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之後,離開大祓禊所。

接著便走到河灘上,沿著緋還川往小祓禊所的方向前進。

根據祖母大人的說法,緋還川過去曾經叫作,因為發音從「shi」變成「hi」,所以文字也跟著改變了。原本「贄」這個字指的是祭品的意思,聽說九供山的祭品還諸(放流)於天地的河,這麼說來,會改成緋還川我想也有它的道理,因為緋還川的「緋」字代表紅線的意思,或許就象徵著從祭品身上流出來的血宛如紅色的絲線一般,或者是宛如紅色的蛇一樣,彎彎曲曲地順著蜿蜒的河面奔流而下的樣子。

而村民們則是更單純地將這條河稱之為怕川。因為他們將谺呀治家的上屋和中屋的後面一帶——也就是從九供山到緋還川的下游流域一帶成為怕所,簡直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會把這條河稱之為怕川也不奇怪。

當我回過神來,夕陽已經整個落到九供山的後面了,雖然夜幕的腳步還沒有走到這附近一帶,但是和我在大祓禊所念咒的時候比起來,的確已經暗了許多,而且天空的顏色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記得在我走到河灘之前,黃昏的天空還是橘色的,現在卻混進了深沉的紫色,還捲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渦狀,彷彿下一秒就會從那個漩渦里傳出令人精神錯亂,宛如太鼓一般沉重的音色。

(我今天果然有點不太對勁。)

先是在走出大祓禊所的時候聽見神山的召喚,原本還是想繃緊神經的,沒想到一不留神就又開始東張西望。這種情況在這幾年幾乎不曾發生過。以前走到小祓禊所之前,我從來不會去看河流、也不會去看天空,只是一心一意地筆直往前走、一心一意地望著蓋在河灘盡頭的小祓禊所。

之所以不曾東張西望,除了想儘快達成自己被交付的任務之外,還有另一個理由,因為在這種地方東張西望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一開始,我並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在第一次完成為依代祓禊的儀式之後,從巫神堂走到大祓禊所那一路上所繃緊的神經多多少少還是鬆懈了下來,一旦鬆懈,不管祖母大人之前怎麼再三交代,還是忍不住在意起周遭的情況,視線也跟著左飄右盪,但是再怎麼樣也不敢回頭張望,只有這點我不敢造次。雖然不敢往正後方看,但我的視線還是惶惶不安地飄向左手邊的河面或右手邊的草叢、以及頭上的天空和腳下的河灘。

你問我為什麼?因為我真的很害怕啊……

我當然知道只要直直地往前走,只要心無旁騖地走到小祓禊所,趕快把儀式結束,就能趕快回家,但是心裡知道,身體卻做不到。我花了一年以上的事件,才終於學會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心無旁騖地走到祓禊所,完成祓禊的儀式,將依代放流於緋還川……這麼簡單的事卻花了我一年以上的時間,真令人難以置信。在那一年當中,我不知道遇到過多少次無法用人類的語言說明其模樣的東西,更別說當時的我還只是個小孩子,要把視線從那樣的東西上移開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黃昏時分彎彎曲曲地浮現在半空中,又粗又長,像條黑色繩子的東西;宛如從河灘的石頭縫隙中窺探著我的野獸般,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從鬱郁蒼蒼的草叢裡一下子伸出來、一下子又縮進去的大鳥的腳;浮現於蜿蜒的河面,彷彿是在向我招手的手臂;一面散發出宛如人類皮膚被灼燒的惡臭,一面從空中飄落無數長得很像魚鱗的東西;好幾隻長著長長的毛,緊抓住我的腳踝不放,宛如嬰兒般的小小的手;像是長了四肢的鰻魚一樣,配合我走路的速度,在河裡頭游泳的生物;潛伏在草叢裡,不停地喃喃自語:「交出來、交出來、交出來」,而且會經常改變身體大小的四腳獸;總是蠢蠢欲動地在前方窺探我的一舉一動,似乎一有機會就要撲到我的臉上、胸上、手上、腳上,軟軟胖胖、紅紅黑黑的變形物體;靜悄悄地突然從神山的樹木間冒出來,像是把立在墳墓後面,上面寫著梵文經句的塔形木板巨大化的棒狀灰色物體;幾乎貼到地面,看起來像是深綠色的雲,還滴著顏色的宛如抹茶般的汁液的東西;頸部以上是白髮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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